《那些忧伤的年轻人》第33章


可惜,他的方法在杀伤力极强的同时,也带来了无法忽视的副作用。
我成长的历史,也正是不断地发现这种副作用的历史。我越来越无法容忍王朔语气中的嘲讽与故作的不正经。当越来越多的人以一种王朔用腻的腔调来呼吁王朔不要假正经时,我希望王朔正经起来。不管是《我看金庸》还是《我看王朔》,王朔的真诚与严肃,都被过于玩世的语言所削弱。而当我目睹了参与这场混战的人群的素质之低时,我越来越意识到,我们需要的已经不再是嘲讽,而是深沉的建设了。
至少,我想先建设自己。从1995年到今天,我的身体膨胀了10公分,也因此,我越发清晰地感受到,我体内精神资源的稀缺,体内那条河流的狭窄。所以,我开始阅读一直忽略的古典作品。那些严肃而深沉的文字与情感在我23岁这一年,突然变得亲切无比。它们给我提供了一个如此广阔的境界,它们没有给我带来笑声,却不断地让我投入到一种心灵的激情之中……《无知者无畏》让我清晰地感受到,我欣赏趣味的逆转。两种说法可以解释我的现状,一种是,我在变得保守,变得自以为是的崇高;另一种说法是,我正在度过青春的浮躁期,我达到了一种更高的情感层次。我选择了后者,尽管这要冒被别人嘲笑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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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贵的厌倦
“忧愁的态度不能算是优雅;你需要的是一种厌倦的神情。若是你发愁,那是因为你有欠缺,在某些事情上失败了。这是表现自己的低下。反过来如果仅是厌倦,低下的却是徒然讨你欢心的那个人了。”在《红与黑》中,柯哈莎夫王子这样教导失恋的家庭教师于连。
于是,于连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心理游戏,他通过追逐恋人的朋友来刺激其恋人,以达到最终的效果。这一段喜剧残酷的描写迷住了我。“厌倦的神情”,我总是不自觉地陷入对这种表情的猜想。当这个叫于连的年轻人,走进充满嘈杂的贵族沙龙时,他脸上该是一副什么样子,那里面有自尊,有不屑,有自卑,还有永远无法消失的羞涩与虚荣。这副面孔曾经安在卢梭的身上,依靠这种充满矛盾与高傲的表情,卢梭征服了宫廷的贵妇们。于连则彻底打败了自以为是的德拉木尔小姐。
我曾经坚信厌倦充满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是一种贵族式的情绪。因为,只有你有能力睥睨一切时,你才具有厌倦的能力。所以,拜伦比于连更早地打动过我。这个旷世奇才在《唐璜》中,让自己以怎样的一种厌倦形象出现的。年轻的我,曾经为他如此轻易又如此众多的征服女人,而心潮澎湃。是厌倦使拜伦获得了这样的能力。
然而,不管是于连还是拜伦,他们却似乎没有通过这种征服获得过幸福。于连迅速厌倦了贵小姐;而拜伦拥有过无数女人,却从来没有真正的爱情,他似乎必须通过不断地给予肉体以刺激,才能勉强说服自己生存下去。比起拜伦,于连与卢梭仅仅是浅层的厌倦者,他们只是用冷酷来掩藏自己的怯懦,用厌倦来隐瞒自己的欲望……而拜伦的深层厌倦,则似乎只有通过死亡来治疗,因为这个天才根本无法容忍自己仅仅作为一个人而存在。
对于厌倦的迷恋在我21岁那年,达到了顶峰。我幻想自己从宿舍楼上,笔直地跃起,并以美妙的姿势在空中划一道圆满的弧线,因为死亡可能比仅仅作为一个学生活着更惊心动魄。这种想法,在两年后的今天成为了遥远的回忆。我不知该为自己悲哀还是庆幸。我想说服自己,那是青春虚幻症的典型代表,对于自己无法拥有的品质,具有无限的憧憬,或者更直接地说,那叫幼稚;但我同时又无法避免地责备自己,我已经失去了追求更高峰的生活品质的愿望,我越来越容易对生活表现得满足,我的精神正在变得平庸,只有平庸的人才容易满足现状……或许这种内心的争执,意味着我依然在成长,依然厌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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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样的春愁
郁达夫在他13岁那年,考取了杭州的学堂,因此他要离开小镇那个刚刚开始熟悉的漂亮姑娘了。多情甚至滥情的郁达夫经历了沉沦的青年之后,开始了对于少年的回忆。《水样的春愁》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动人的文字之一,那种单纯而洁净的少年情怀,搀杂了明显的羞涩和恰到好处的忧伤。
比起少年维特的矫情,这个东方少年更舒畅地进入了我的心灵。阅读这篇文字时,我14岁,似乎也正处于类似的情感中。我找来杭州的地图,我看着那条弯曲的富春江如何蜿蜒地流过那个叫富阳的小城。我拼命地将自己的身份转化成那个羞涩的13岁少年,在北京凛冽并搀杂着大量黄沙的春风里,我幻想着自己流淌在缓慢的富春江水里,也幻想着那个赵姓的姑娘。不知为什么,我还固执地认为,那个女孩脸上一定点缀着浅浅的雀斑。尽管整篇文章的叙述是那么缓慢,它在结尾处还是给了我一个极大的刺激。
在临走前的晚上,喝了少量酒的郁达夫走进了姑娘的家,正好家里没人。蜡烛在这时灭了,只有月光溜进了屋内。少年趁着酒神对于他的挑逗,大胆地握住了姑娘纤弱的手。经过犹豫或者说象征性的拒绝后,少女的手安静地躺在少年的手中。
这两只手的纠缠,也纠缠了我的心。这个简单的动作,蕴涵了怎样的惊心动魄。在三个少年人心中同样激起了一场巨大风暴。两个当事人被一种极度的喜悦与刺激所左右着,而作为阅读者的我,似乎同样参与了这场重大的阴谋,当然,在阅读的紧张之时,我还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失落感——为什么我不是那个少年。
在很长时间里,我陷入了水样的春愁。我被一种紧张与忧伤包围着。我时刻在期待着,出现那只让我盈握的小手,在偶尔晴朗的月空下,想像着那个细微却惊险的动作。今天看来,这个动作已经对我的成长产生了历史性的影响。我的整个成长被蒙上了现实的羞涩与内心世界渴望激情的双重幕布。
距离郁达夫的春愁将近一个世纪了。那种纯净的情感,被今天的现实映衬得更加可贵。这是一个少年们拒绝含蓄的时代,同样十三四岁的孩子们早已不满足仅仅是拉一下手,更不会理解那个简单的动作蕴涵着怎样地惊险与快乐。当然,我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我只是无限地怀念那忧伤与羞涩,它是我们心灵依旧敏感而非麻木的标志。
电子时代的阅读
你们还会读书吗?这是上一代对我们的忧虑。比起印刷媒体,我们读的更多的是电视与计算机的显示屏。我们阅读的更多的是图像,而不是文字。我们中的大多数对于所谓泛着油墨香的书籍不感兴趣,甚至觉得那有点脏。梭罗希望我们把清晨的时光献给《伊利亚特》,献给《圣经》。可是每天早晨,我们在努力睁开双眼之后,是打开电脑,去“新浪网”上看一看今天的新闻。这纯粹是浪费时间,这些信息会伴随着早餐的结束而被消化掉。但是,我们似乎又不能放弃这种徒劳的努力,因为阅读新闻似乎已经成为我们确立自己存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方式,我们怕睁眼醒来突然已被这个发疯了前进的世界遗忘。
阅读正在发生变化,我们还无法确定它的优劣。印刷品的文字出现速率,铅字对于我们的眼睛与大脑的刺激程度,都证明了它是一种适合思考的,它给予大脑以足够的从容去解构它。电子媒体似乎颠覆了这一切,跳跃的文字,不断出现的画面,它在抑制我们的思考机制吗?一个有关电视的实验,让我们这些被电视哺育大的人忧虑。加拿大的两位科学家讲观看电视的人大脑神经与测试仪器连在一起,得出结论:电视主要是在和我们的身体而不是心智对话。具体来说,人类的心智至少需要半秒钟才能为复杂的刺激提供适当的感觉闭合。而电视拒绝给我们这半秒钟。媒体研究专家克卢格曼早在70年代就认为,书籍是与我们左脑交流,而电视是与我们的右脑交流,而左脑通常是负责理智的部分,电视使我们头脑中理智的部分休眠。因此,对于习惯电视画面的孩子来说,阅读印刷媒体是痛苦的,几乎令人无法忍受,它无法适应我们目光跳动的习惯。
电视使我们肤浅,为了迎合我们短暂的注意力,电视节目必须抛弃深度。一位评论家傲慢的结论无疑正戳中了我们的痛处:“电视正在向我们以前占统治地位的、有文化修养的精神气质发起挑战,并代之以自身触觉的和集体的口语状态。它威胁到了我们通过读写获得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自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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