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红》第93章


读书时就知道东北是大豆故乡,身临其境,果真名不虚博,只是这金子色泽的大豆营养再高,这胃囊也不能全盛这个呀!
五脏六腑胀鼓鼓的,像个打足了气的支球。最舒服的是打个嗝,或是放个屁。两支腿支撑不住了,发飘,又像灌了铅,动一动就一身虚汗,两眼直冒金花,老人说,他现在一看到大豆就要吐,一看到鸟儿就想起那座城。
他经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飞吩,飞呀,飞过山海关,飞过黄河、长江,飞回了生他养他的那个叫“大永宁”的村子,为甚麽要醒来呢?
他性情温顺,对谁都习惯於点头称是。这倒不仅是军人的天职使然。上有父兄,下有弟妹,在家时谁都能支使他。没想到稀哩糊涂被支使到关东,他和弟兄们就像一群大傻瓜,或者乾脆就是一船咸鱼、土豆和萝卜甚麽的,被困长春後,他设想:果真能像咸鱼、土豆和萝卜那样,没有思想,该多好?
他们为甚麽要来到这冰天雪地中打仗?中国人为甚麽要这样凶残地打杀中国人?有强大盟邦支持的国民党,为甚麽打不过共产党?这些问号,就像饿得发昏时眼前直冒的金花。他弄不明白,但他认准国民党是出了毛病,要完蛋了。
报纸和长官总讲“主义”和“革命”,这听著挺好听的“主义”和“革命”,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永远也听不懂。别的弟兄能听懂吗?那些讲得那麽好听的人就懂吗?天下事,大凡真事,好事,都是不费解的,像抗战打日本,一讲就懂,不讲也懂。那是一个民族的主义,是卫国保家,不当亡国奴的主义,每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愿为这主义去儿。可现在,这“主义”和这战争与他有甚麽关系呢?他和所有操著那方土地乡音的弟兄,只有一个主义:回家!
不断有人跑到那边去。跑过去的弟兄天天在那边呼唤。听说那边真让回家。他信,这边假话大多了,他就信那边的了。可兵荒马乱的,能回去吗?那是一条对角线哪!九死一生也值得,那毕竟是条生路分即使死在路上,也是收回自己生命主权的一次尝试,为自己的主义奋斗过了。
他祝愿勇敢地踏上这条路的弟兄们一路顺风,自己却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顶头上司对他很好,他这位副官处副官不忍背弃他们。老蒋信不过滇军,中央嫡糸欺侮滇军,他们自己再不抱紧点,这世界就一点光亮也没有了,从93军到60军,滇军历尽劫难而能维系到如今,一个“滇”字就是主义。环境愈艰险,这主义就愈坚定,强烈。
眼下,这主义也到穷途末路了。
战争中的军人都经历这样的场面:激战前,冷漠的阳光或月光下,人们冷漠地注视着,每个人都能从对方脸上看到死亡,这是最可怕的时刻,比死亡还可怕。可再可怕,明天毕竟会有人活下去。现在,月亮照著你,月亮照著我,除了跑到那边去的,全城几万弟兄有谁能死里逃生呢?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月亮那麽大,那麽圆。他随团长去前沿视察,那边突然喊起团长的名字。他惊愕地望着团长,团长惊愕地站往那里,像被使了定身法。那是一个充满感情的声音,历数了团长抗战中的功劳,眼前的几条出路,希望他为国为民,为士兵也为家乡父老乡亲,三思再三思。
明亮的月光下,他看见团长这条铁铮铮的汉子,眼里噙着泪花。
接著就甚麽也看不见了。
那一曲曲乡音乡情乡恋哟,那一片压抑的、放纵的南国男儿的悲声哟。他想即刻就向那边走去,又想一头就撞死在那里。
老人说,从那一刻起,他就见不得那个叫“月亮”的东西了。他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太阳,他就是那个世界的人。一看到那个又圆又亮的东西,就想喊,就想骂,就想哭,还想笑。
十五的月亮,照著家乡,照著黑土地,照著千万颗被泪水泡涩了的心,照著像月亮一样颜色的黑土地上的白骨,和回不去家的夜夜哭叫著的魂灵……
60军副官处长张维鹏,将妻子女儿乔装打扮,混在难民中送出城後,跑到长春有名的“三六九”饭馆,喝了个昏天黑地。
有的妻子死也不走,誓与丈夫共存亡。
走的,天各一方,不知死活。留的,孤城残月,何日存亡?
逐渐地,一些人开始反常失态了。
两年前,新1军进驻长春後,掀起一股“结婚热”。抗战8年,东征西杀,出生入死,中下级军官大都未成家。胜利了,和平了,该安居乐业了,当了14年亡国奴,又遭“老毛子”洗劫,“想中央,盼中央”,老百姓都把他们当成解放者。一时间,全城鞭炮不绝於耳,各酒楼饭店大摆婚礼宴席,日本人走後空下的大批房子,大都贴上了大红“喜”字。女大学生几乎都成了新娘。军装笔挺,皮鞋铮亮的军官们,出入成双成对。王牌中的王牌新38师,昂首阔步,自豪感强,纪律也好,尤其受到姑娘们青睐。现在,一座死城,遍地饿俘,又刮起股“临时夫人热”。从尚传道到下级军官,都寻找新欢。(尚传道在回忆录中谈到妻子时,说:“困守长春的两个月,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⑼)当初姑娘们以嫁军官为荣耀,为爱国,如今是为糊口,为活命,只是这回没了一点红火气儿,倒是疯狂的士兵在居民区打劫粮食和女色,不时引动一阵喧闹。兵团部政训处长杨天挺,奔60的人了,搞了个17岁的少女。军人和官僚们倾其所能,恣意宣泄。
一种垂死前的歇斯底里!
悲哉!郑洞国
——续战犯录之二
没有比郑洞国再悲哀的了:
当时我眼中的太阳,已失去了光彩,我真正体会所谓日月无光的滋味。可是,我丝毫没有改变坚守到底的决心。⑽。
古人云:“哀莫大於心死。”郑洞国是心已死,还硬要死到底。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卫立煌执意守沈阳,郑洞国不想守长春,3月初,60军撤退吉林时,郑洞国就主张同时放弃长春。他认为长春离主力太远,有被吃掉的危险。与其将来被吃掉,不如现在跑掉。将东北主力集中於沈阳、锦州之间,能战,能守,又能保存一部有生力量。
这本是符合蒋介石撤退东北的总体战略,蒋介石却不干。他认为放弃长春,国际影响太大。困守长春保全面子,还可以吸引共军主力,减轻沈阳、锦州压力。
为了战胜对手,毛泽东忍辱负重,毅然放弃首都延安,为了保全面子,蒋介石却宁肯不顾总体战略,而不放弃“满洲国”的首都。
10月23日,南京《中央日报》在一篇题为《论长春之守》的社论中说:
国军之攻取和坚守长春,本来是政治的意义大於军事的意义。……国军在这一接收主权和保持主权的民族战争中,长春是我们领土主权的象徵,必须攻取,也只有尽力保持,而其攻取和保持的意义,与其说是军事上的,无宁说是政治上的。
一日三餐,政治家是不能忘了“政治”这杯酒的。问题是,当政治主要是以流血的方式,即通过将军们去进行时,一旦军事上失利,政治上还有甚麽可谈的呢?而当一切面子都丢尽了时,再谈上一番“与其说是军事上的,无宁说是政治上的”,那面子就能重新铺天盖地了吗?
杜聿明病了走了。陈诚病了走了。郑洞国也要去北平治病。他确实有病。有病没病也不想去长春,他看透这是步死棋。走不了,这位从不做非份之想的厚道人,又建议粱华盛去,或是与范汉杰对调,卫立煌说,梁华盛与60军军长曾泽生不睦,范汉杰情况不熟,还是他比较合适。
回忆到这段经历,郑洞国写道:
作为军人,还能怕危险废?我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在困难的时候,我不负责叫谁负青?一种“临危受命,义不容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思想支配著我。……我既然跟国民党干了几十年,惟有尽自己的力量,挣扎到它垮台为止,这样才能问心无愧。⑾。
幸运老大难不死,奸诈者高官照效。郑洞国以他一代良将的慧眼和被历史嘲弄的真诚,去了那个有去无回的死地,做了一个腐败政权的殉葬品。
长春保卫战,10万官兵保卫蒋介石总统的面子。
“成仁”——成人
郑洞国坐守长春的方针,是“加强工事,控制机场,巩固内部,搜购粮食”⑿。
未到两月,机场丢了,空中交通断了。
最头痛的是粮食。可城外抢不来,城内搜不出,全城猫呀狗的几乎断了香烟。他抱著一只满身贵族气的小花猫坐往沙发里,除了一支支吸烟和唉声叹气外,还能怎样呢?
10月16日,蒋介石命令突围。郑洞国布置停当,新38师第一线部队已进入开进位置,60军起义,长春一分为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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