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那么凉》第14章


当年容样时,我看到了又一个光彩夺目的薛湘灵,和同是程派戏的《春闺梦》比,《锁麟囊》大气,《春闺梦》小众,一个只有不到一小时的戏,精彩片断只有两段,而《锁麟囊》几乎处处精彩。《荒山泪》就太苦情戏了,张慧珠总是穿得又破又旧,反战时还能引起共鸣,如果在衣食无忧的时候,当然要看《锁麟囊》。
看过五小演的《锁麟囊》,纷纷叫着劲儿演。李海燕、李佩红、张火丁、迟小秋,刘桂娟,都分外卖命——我爱看这样的较劲,都是青衣,都唱程派,谁愿意让人比下去?火丁还是唱得最重要的一段,当然必须她唱,她唱的最有程派的风韵,她唱的是程派的神而不是形。迟小秋在现实中倒比扮相还好看,我喜欢她的稳妥和踏实。李佩红正好相反,扮相比现实中好看,但唱戏有歌剧味,李海燕身上少点什么东西,我说不出,觉得她不是唱戏的似的,至于桂娟,太热闹了,改唱花旦?有一次看她在电视上评点节目,假睫毛粘得太长了,一眨,极有戏剧效果。
我看过最多的戏就是《锁麟囊》了,每次都无限感动,这世间真的是人生繁华如梦渺,别说你得意,也许转眼就秋凉,别说你一无所有,没准哪天就气冲云霄。想起民国四公子的下落,张伯驹家财万千,曾用一片四合院收购《展子虔游春图》,手中《平复贴》无价之宝,最后落得家里只有一桌两凳勉强能温饱,还有大画家伦勃朗,曾过五花马千金裘的生活,最后沦落到开了一家杂货店,直到多年后画才值几千万美元……还有很多,生活给予的总是公平的,还是最后那段唱词唱得好呀——人生繁华如梦渺。这样一想的时候,手里有一杯将凉未凉的茶,它未凉,赶紧饮了,至少现在,暖心暖胃呀。
牡丹亭:却原来
昆曲很颓,带着苍茫的绿和柔软的粉。
有朋友车内,常年只放昆曲,车载MP3。而且只放《牡丹亭》,一上车总是——“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到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或者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曳春如线……”
真要命的温软。
如果这一辈子曾和昆曲相遇,如果你正好和它吻合,那真真是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从此坠落,连回生的机会都没有。
戏曲篇(12)
有一些段落,甚至可以听出淫雨霏霏,是苏州老园林的一抹春色,“水磨调”十分符合苏州,也只能是苏州这样的靡靡之地能产生昆曲,又迤逦又婀娜,简直是牵引着人堕落。
《牡丹亭》最好,名字就好。单叫牡丹,有摆脱不了的恶俗。荀慧生早年叫白牡丹,比“慧生”两个字差十万八千里,媚俗到以为摆摊练戏的。但加了“亭”字,有了远意,是隔岸观火的刹那,忽然就怔住了。
演杜丽娘的沈丰英也好,天生一个杜丽娘。不需要任何的说明,她就是!这一般痴,这一般妖娆,却又温厚。她并不是绝色的美,太美的女人过于自恋,一定在台上风情万种表现自己,太自恋的人美则美矣,一定多了几分虚无和轻浮。而沈丰英把自己陷了进去,天生的杜丽娘最美最自然,她一出场,便能定住人心,便能让人“呀”一声,仿佛回到苏州,回到几百年前,回到那绿波荡漾的妖娆万端的颓靡之地。
还记得看过桃花扇,亦是这样的*端然,侯方域拿着一柄折扇,优雅缓步走上台来。他打开折扇轻摇,作势欲嗅——
有人说,二十岁的施夏明一声未发,那段*态度先叫人过目难忘。
真真是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和杜丽娘的游丝细软真个有一拼。从沈丰英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姹紫嫣红、断壁颓垣、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我看到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也看到了韶光贱,看到了那青春闪过惊梦园——就这么短,所有的爱恋,不过一场惊梦而已。
看过早些年俞振飞的《惊梦》,文武昆乱不挡的俞五爷是江南才子。出生于苏州,之后由票友下海,原本是工昆曲,尺谱写得人人传颂,后来和程砚秋搭伙唱了《春闺梦》——我一直觉得他天生一个柳梦梅,亦是富贵人家出身,从小受昆曲的沁淫,吹了一手了得的笛,笛子在昆曲中犹如京胡在京剧中的地位,我简直能想象他当年有多飘逸。
后来家道没落之后他下海唱戏,一代名小生,江湖上的俞五爷。老年后也唱过《牡丹亭》,犹自拿着一枝绿柳含情脉脉地说:“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一边说还一边乐,简直是不能忍——老真可怕呀。
年轻一代的俞玖林在《拾画》那段演得极棒,捧着画,一声声地叫着“我的姐姐,我那嫡嫡亲亲的姐姐”时,相当花痴,相当鬼迷心窍——爱疯了可不就是这个样子。
看过俞玖林和沈丰英的宣传画,两张年轻得有些妖气的脸,粉艳艳的戏装,在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中的造型堪称非常前世非常苏州,一下子让人回到那前世今生的苏州里。
《牡丹亭》的好还在于它的细腻和淫绵绵。
虽然听上去淫,但淫得这样浮生若梦,并不觉得下流,只觉得这人生浮华一世,应该有这样的一番温存。
柳梦梅拿着一枝绿柳让丽娘赋诗。丽娘羞答答地说:“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和你攀谈。”他道:“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一句“爱煞你哩”让人叹为观止。
多直白呀,多*呀——完全是色相吸引,男女初初相遇,刹那间就天崩地裂,最原始的爱,缘于一张脸,缘于那个身体!简直是比我爱你还要生动一千倍!我爱,我就爱煞你哩——单刀直入、兵不血刃、手起刀落,就这样干脆的感觉,不留余地的爱煞你哩。
简直惊魂。这是我喜欢的一句,偏偏就爱它的惊心动魄。
戏曲篇(13)
“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哪里去?”
“那,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这几句更缠绵,听着就心旌摇荡,其实把春色写尽了,可真好,可真妙。台上人演得情绵绵,台下人听得耳热心跳——怎么会不耳热心跳?如此缠绵意境,几句台词已讲出。
再接着更逼近“淫词艳曲”——“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袖梢儿揾着牙儿沾”,咬着袖子;“忍耐温存一晌眠”——
这几句淫艳入骨,但淫却淫得好,艳又艳得美,有人还嫌不艳不入骨,其实已经酥到了软处,杜丽娘的水袖已经和柳梦梅的交织在了一起,衣袖牵缠,好似鸳鸯交颈,真个是你侬我侬,“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可惜只是梦。
梦醒后她有多怅然呀,曾经打动你的东西,有多*就有多伤人,从此一病不起——
“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这段的曲牌儿叫做《江儿水》,那调儿一声声散漫无稽,听着就是一个小可怜,春闺梦里的少女,害死了相思!相思也害死了她!
“待打拼香魂一片,月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早年我收到这条短信时还不知这是《牡丹亭》中的句子,只觉得无限好,特别是最后一句,生生把人惆怅死。
等待真看到这一幕,却是杜丽娘香泪流满腮,香魂欲去,我看着就心疼——好好的一个女子,因了一梦,就要魂断,生生是爱情惹的祸呀。
可她很无悔,心甘情愿在地下埋骨三年,直到复生——古人也喜欢大团圆的结局,柳中了状元,丽娘复生。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如果我写,我宁愿让柳落魄到衣衫不整,再扑到丽娘坟前挖白骨,那才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却原来,这才是——三生梦断,一世闲情呀!
朝阳沟:二见钟情
我并不喜欢现代戏。几乎一点也不喜欢。
八个样板戏,我根本没看过。因为会唱程派,别人误以为我所有戏都会唱,一到歌厅就说,来来,你的阿庆嫂。
从来没有唱过。
那太流行的《智斗》我从来未曾唱过,有时候也觉得遗憾——居然没有赶上那么轰轰烈烈的年代。在那个年代,我也一定是个切格瓦拉一样的狂热分子。
不久前参加过一个老知青的研讨会,那帮老三届,依然有饱满的热情,回忆往事时,依然纯粹、干净、透明,在又贫又穷的日子里,青春是火热的丰盈的。
前几天又去798闲逛,在艺术画廊里看到旧时的工厂墙上依然写着: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与我同去的朋友说:“现在都觉得798前卫先锋,其实,我们最大的行为艺术就是上山下乡!让全世界都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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