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春梦》第97章


泰康号军舰启动了。杂乱的码头,昏黑的路灯,低矮的草棚,都在慢慢地向后倒退着。远处高楼上那条“保卫大上海”的横幅在黑夜的冷风中瑟缩着。大都市的音响渐渐沉寂了,只有黄浦江水发出单调的哗哗的响声。远了,远了,黑沉沉的、闪着万点灯光的大上海渐渐地远了,模糊了、看不清了……
蒋介石站在甲板上眺望着。他心潮起伏、感概万千:上海,我发家的“宝地”,我登上政治舞台的“福地”,你还会回到我手里来吗?我离不开你,离不开你啊!不知是谁写的一首词,突地从他的记忆中跳了出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此刻的蒋介石不正“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吗?
蒋介石眼睛一酸,一行泪水淌出了眼角。他大口大口倒灌着白兰地……
在如雷的炮声中,泰康号军舰开足马力,乘着黑夜驶出了吴淞口外。人们这才松了口气。
“领袖!已经平安驶出吴淞口……”舰长马纪壮轻轻地向蒋介石报告。没有回答。舰长走近一看,原来蒋介石早已烂醉如泥。
这一夜蒋介石睡得好“香”啊!他不时地哼卿着、咕噜着、呼叫着。也许他在重温旧梦吧?他是在当年的交易所前“抢帽子”?还是在“四一二事变”中挥屠刀?他是躲在西安华清池的山洞里吧?还是在撕毁停战协定,下令戡乱讨伐?……
不知过了多久,在汽笛的轰鸣声里,蒋介石苏醒过来了。他睁着惺松的眼睛,问了声:“到,到了哪里?”
“已经过了沈家门。”
蒋介石又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头昏脑胀,浑身酸疼。医生进来给他按摩。他闭着眼睛任凭医生侍弄,就是不出一语。他闷闷地打发了一天……
又是一个黄昏。蒋介石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走上了泰康号军舰的甲板。短短的几天时间,他显然苍老多了。
“亚伯!广州来电请你……”
“不去!”
“暂时先去厦门?”
“不去!”
“到台湾?”
“不……”
“那,我们就在澎湖栖身?”
就在澎湖栖身?蒋介石当然不干。不过,不干又怎么办?去广州看李德邻的冷面孔?不!去厦门活受罪?不!到台湾去看美国人的冷面孔?也不!那么,究竟该到哪里去?哈!娘希匹!台湾是中国人的地方,你美国凭啥不高兴?我就是要去台湾,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台湾是我反攻的基地!……当然,对美国人也得讲点手腕,我要先在澎湖列岛暂住一段日子……
“亚伯!前面就是澎湖列岛……”
蒋介石朝前走了一步,举着望远镜遥望着由六十四个小岛组成的目的地:只见星罗棋布,蔚为奇观,浪涛汹涌之中,点点列岛有如无数白花中荡漾着几片青叶。不知趣的秘书偏在此时前来报告前方败讯,蒋介石好不恼怒。蒋经国连忙岔开话题,要侍卫为他披上风衣。秘书会意,指指点点为他解释道:“报告领袖!澎湖是个穷地方。八百零五年前有一位叫施肩吾的遗族曾题澎湖诗道:’腥躁海边多鬼市,岛夷居处无乡里。黑皮少年学采珠,手把生犀照咸水‘,真把它形容得入木三分。葡萄牙人把它叫做渔翁岛。澎湖一直给人轻视和忽视,连魏道明当台省主席时,都受到好大的攻击。”
“怎么我没有听见?”蒋介石道:“伯聪受攻击的地方是为了郑毓秀,为了他夫妇俩太懂得做生意,可没听到过为了澎湖。”
“其实事情很小。”秘书道:“台湾烟酒公卖局出了一种名曰’乐园牌‘的香烟,上面有一帆台湾地图,独独没有澎湖。澎湖人因此大大不满。”
蒋介石心头一沉,想起在开罗会议筹备会上,中国准备收回的失地中竟忘记了还有澎湖列岛。蒋介石忘了,高级参谋们忘了,美国顾问们更想不起来,要不是随员中有个名叫杨宣诚的海军少将提醒,当时签署的文件上就可能没有澎湖。
“报告领袖!”马纪壮赶来报告道:“刚刚收到的消息,共军已于今晨占领上海……”
蒋介石已经哭不出来了。他两眼发直,痴痴地遥望着上海的方向……
列位!老朽在此谨借澎湖老诗人吴尔聪先生在澎湖陷日时所吟的“感时诗”为《金陵春梦》作结束曰:
十载沧桑一局棋,叠遭兵焚最堪悲。武文衙署更新主,兵士衣冠异昔时。
小丑跳梁歼灭速,余氛煽惑抚剿迟。烽烟满眼何年了?寰海镜清系我思。
列位看官,请了!
怀念我们的父亲——代后记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我们亲爱的父亲——严庆澎(笔名唐人)不幸因突发性心脏病而逝世于北京的医院,终年六十二岁。
一九七八年九月,父亲因积劳成疾——脑血管破裂,被直接从办公室送到医院抢救。以后的三年里一直在辗转求医。一九八一年十月转到北京。三年多来,看到父亲的病渐有起色,我们都感到十分高兴。每逢好友前来探望,父亲还丢掉手杖,在客人面前大步行走着,表示他很快就可以回到工作岗位。是啊,尽快重回工作岗位,是父亲的心愿。他离不开他的报纸,离不开他的读者。而事实上他又何尝离开过呢?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去医院整理遗物,只见病房里的书架上、抽屉里满是手稿,玻璃板下还压着他“待办”的庞大的工作计划,永不停息的钢笔,搁在案头,眼镜放在桌子上,假牙泡在永杯里……想起来,真叫人心酸啊!
父亲是个非常勤奋的人。几十年来,他总是不停地写着、写着、写着。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宝贵的:在颤动的火车上,他没有停笔;在晃动的飞机上,他没有停笔;在颠簸的轮渡上,他没有停笔;就是在病情恶化的时刻,他也没有停笔。时间就是生命。他常常在疾病稍有起色的情况下伏案疾书……
整理出版《金陵春梦》是父亲生前最大的心愿。二十五年前完成的、连载在香港《新晚报》上的数百万字的长篇巨着《金陵春梦》,由于当时种种客观条件的限制(时间紧、催稿急、资料缺),难免有很多疏漏之处。因此,充实、丰富和补充有关这方面的资料,以提高《金陵春梦》的文学价值和史学价值,是父亲这几年来的奋斗目标。父亲也为此耗尽了心血。他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地搜集各方面的资料。他的资料之多也是惊人的,两米高的文件柜,足足装了三大柜。《金陵春梦》一至七集,就是在大量搜集资料以后,重新整理完成的。
父亲是个多产的作家。除了以唐人的笔名发表的《金陵春梦》、《草山残梦》、《北洋军阀演义》等长篇以外,还有用阮朗和江杏雨笔名发表的《长相忆》、《天涯沦落人》、《爱情的俯冲》、《黑裙》、《她还活着》、《赎罪》、《第一个夹万》等小说,用颜开的笔名发表的电影文学剧本《血染黄金》、《诗人郁达夫》等,此外,还有用洛风、高山客、张璧、桑慈、弓满雪等笔名发表小说、剧本和杂文等。要知道,这一千几百万字的作品,全是在他的业余时间——在完成了繁重的编辑工作以后写的。父亲的精力和毅力确实是非常惊人的。他常常笑着对我们说:“看!我的眼睛都快掉下来了!”
记忆中的父亲从不言苦。三十多年来,他几乎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没有星期天,没有请过假,每年只有春节期间(报纸不出版)在家休息。我们担心父亲由于过度劳累而把身体搞垮,我们劝他注意身体。父亲总是乐呵呵地伸着胳臂对我们说:“放心吧!我的身体好着呢!爸爸年轻时是学校足球队的中锋呢!”为此,报杜的同事们都开玩笑叫他是“严铁牛”。
父亲最高兴的事,就是看到报社的发展、新人的成长和读者对他的关心。他很重视读者来信,总是一封封亲自回信,就是生病期间也是这样。记得多年以前,有位读者惊异于《金陵春梦》的真实性,推想父亲一定是蒋先生的亲近朋友或幕僚一类人物,写信来坚特要与父亲见面“叙旧”。对方是位老先生,见面时,老先生对他说:“令尊派你来作代表是吗?”因为他认为唐人起码是个六十以上的老人。其实,父亲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哩!
父亲对朋友忠厚、热情、诚恳,他从不以作家的身分自居,从不以年龄、经验、职位来唬人。因而父亲生前有不少忘年之交。他生病以后,经常叨唠要回报社工作,回到同事、朋友中间去。父亲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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