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盛花》第98章


麟德元年,上官仪密谋废后,忠心死谏,却被他轻轻巧巧挡了去,他没有多说,大臣们便以为他也存了废后的心思,可是不过几天后,上官仪便被赐死,废太子李忠也被赐死。此后,为了向朝臣们显示他对我的看重,他主动要我垂帘临朝,与他并称“二圣”。
麟德元年,我们的最小的一个女儿太平出生了,我期待万般,终于有了一个女儿。不同于对待儿子的严格苛刻,我极疼爱女儿,把对莹儿的全部亏欠和内疚全都补偿给了太平。
乾封元年,他带我去了泰山,我一直向往的“一览众山小”,重臣皆以为他敬天去泰山封禅,却不知只是因为我的一个私念,到最后他竟指了我为亚献,自古至今女子从未有过。
乾封二年,他真的病了,令宏儿监国,但却是我开始全面接手朝政。
咸亨元年,母亲病故九十二岁,算是得享天年,这么多年的大喜大悲之后,我没有过多伤感,他却担心我,第二年正月便带我离开了长安散心,前往东都洛阳。
上元元年,他追封祖先,自称“天皇”,封我为“天后”,却私下和我说,这样就觉得我们可以永远是一对的,与天同长。
上元二年,祸不单行,他的风眩病加重,连听政也不能,竟然有意要逊位于我,我不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试探我,或者他真的想要把天下托付。我们的太子我的宏儿,因为早产,一直身子便弱些,四月时,他突发急病,竟然就这么没了,我几乎不吃不喝,才短短几日就瘦下来,他也伤心担忧非常,可是也立刻立了贤儿为太子。
调露元年,贤儿监国,我忙着照顾李治,偶尔参与政事,给贤儿一些指导,贤儿却对我的意见置若罔闻。是啊,这个孩子从小我给与他的就太少,他自来就与我生分。
永隆元年,贤儿在太子妃的怂恿下,跟我决裂,大有势不两立之决心。我伤心之余也想,这个耳根子如此软的孩子,怎么堪当天下大任?将来谁知不会是一场外戚专权的波乱?我和李治商量,废去贤儿的太子之位,改立显儿为太子,大赦天下。
永淳元年,也就是去年,我们的孙儿重照满月,立为皇太孙。
如今我们两人皆是白鬓苍苍,可是我却觉得我们还是当初的我们,这三十年的时光,竟然像静止一般。我有时候想,三十年,就算我心里有座冰山也该化了。可是没有,因为我心里的甚至不是冰山,竟然是一座磐石所堆作的山——叫程南英。
李治用手顺我的头发,极轻,迟缓,他说:"明空,这三十年,你可曾怨我留住你,恨不得没有我?现在我就要走了,这样就没有人阻拦你了,你要离开,或要这个天下,都是随手可得了。"
我为他难过,为自己难过,却轻笑,仍旧困不住眼里的湿意:"怎么说傻话呢?你若是去了,只剩下我该有多孤单。从前都是你让我不要走,现在换我求你,求你不要走。”我的脸轻轻蹭他胸口的布料。
我是真的眷恋,连他这个唯一看过我的过往的人也离开,我还有剩下些什么?
到如今,只有他看过曾经真正的我——那个我想要留住的人。
只有他肯陪着我三十年,给我宠爱三十年,予取予求。
只有他陪我生儿育女,陪我老,陪我白发。
只有他和我一起俯瞰天下,和我一起托起大唐繁华,和我一起开启一段盛世。
只有他见证岁月从我指尖穿过,什么都带不走,什么都留不下。
他把手放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他手指抹去我眼角的泪,温柔说:“明空,我真的很开心,虽然我很快就不能再见到你了,可是我终于知道,你是真舍不得我……”
我的泪嗤嗤地落,可是无能为力,只能听着,听着他声音渐渐弱下去,渐渐没了,听着他的心跳渐渐弱下去,渐渐停了……
神龙元年,我八十二岁。
皇后,太后,皇帝……这天下尊崇的位子全部坐一遍只要五十年,竟然需要五十年。然而这五十年,我却没有觉得自己是好好地活着,只有那曾经的年华,曾经的人,曾经的故事,让我觉得自己仍是活生生的。
我做了很多好的事,于国于民有利,于大唐贡献非凡。可是人之将死的时候,竟然只能想起自己做过的荒唐事,回首时尽是悔恨和不安。
李治也不在了的二十二年里,几次废自己的儿子,所有人都齿寒;用来俊臣掌刑,所有人都惧怕酷吏惧怕我;宠信张氏兄弟只因为他们眉目间像极了南英,所有人都觉得我也昏庸了……
神龙政变,他们以为我败了,被逼退位,却不知只是我自己厌倦了——连大唐的太宗、高宗也逼不了我,他们算是什么?
可是岁月悠长,垂垂老矣,我又还计较些什么?
我唯一惦念的只剩下穿过岁月的那些人,那些故事,和一个可能不存在的来世。
当冬雪纷纷洒洒落下,洛阳上阳宫一片雪白,我却错觉自己看见了樱花随风而下……
记忆汹涌,当初的静好岁月,漫天花雨中信步而来的白衣少年……合上眼,终究,尘归尘,土归土。
(全文完。)
102
102、番外 来世今生 。。。 
李清扬睁开眼,一片雪白,她以为是洛阳上阳宫,很可笑,却是医院的病房。护士冲进来看她,几个医生也匆匆忙忙近来,昏迷了两个月的人,竟然又奇迹般的醒过来。医生、家人都以为她成了植物人,医生说她落下水时撞到头,而且溺水致使肺部缺氧时间过长,能够醒来真的是一个奇迹。清扬的父母朋友纷纷高兴得几乎落泪,可是她勉强扯起微笑,心里却荒凉一片。
她曾经是个八十岁的老人,她经历了一世沧桑,她亲见了大唐的盛世年华,感受过血腥残忍,有过撕心裂肺的感情,到头来,竟然只是南柯一梦。
她沉默,只是沉默,一直沉默。她怎么能对人说,说她曾经在大唐的七十几年,说她曾经爱恨情仇,说她曾经君临天下?
她撞到过头的。
可她不相信那是她的一个梦境,或是撞坏了头的幻想。她翻查了和武则天、李世民、李治有关的所有历史资料,寥寥数笔记下的竟是她过往的全部岁月。她查江夏王,她手摸着那段说江夏王送文成公主出嫁与松赞干布会面的文字,她几乎掉下泪来,原来他们都存在过,真的存在过……
她不能释怀,谁又能呢?
她整理好行囊,去西安——没有坐飞机,只是倚在火车摇摇晃晃的座位上,一路西去。她要去长安,只是看看曾经,看看是不是她繁华梦一场。
西安近郊,乾陵。
那是她和李治合葬的地方,他留了一座刻了字的碑,一千多年的岁月已经磨光到几乎没有字;她留了一座无字碑,一千多年的岁月被来来往往的过客刻上了无数字。
她仰头望着自己的墓碑,阳光照得她几乎整不开眼睛,目眩而神迷。以至于她没有发现,悄然来到她身边的男子。
等她发现有人近身的气息时,才回头。
他就在面前,咫尺。
那个男子二十八二十九岁的年纪,他的眼睛颜色较常人浅,是浅棕色,但在阳光下是有些琥珀色的,他对她眨了眨眼,他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仿佛眨眼的速度都比常人慢些。
他的轮廓较常人深,阳光在打在他高挺的鼻子上,投下一片阴影,深栗色的头发衬得皮肤越发白。他修长,白色的衣服干干净净,周身的气质,仿佛白日里的月光,高洁出尘,却冰凉清冷得让人仰视,让人触手不及,却让她熟悉得想落泪。
这个仿佛谪仙落凡尘一般的人,对她展开一个再温暖不过的笑容,却仿佛怕惊动了她一般,轻声叫她:“明空。”
作者有话要说:给自己留的一个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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