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第12章


“行啊。这次我一声不响就走。” 
“瞧你说的,我只是说不去火车站嘛。” 
“他怎么样啦?” 
“还用说吗,已经死了。” 
“是在你出来送我的时候?” 
“不过,这是两码事。我没想到送行竟会那么难受啊。” 
“嗯。” 
“你二月十四日干什么啦?骗人。让我等了好久。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赶鸟节[日本农村每年农历二月十四夜到十五日晨举行祭典,祷告丰收]。这是雪国的孩子们每年照例举行的节日。十天以前,村里的孩子们就穿上草鞋[原文藁沓,一种雪地用的草鞋]把积雪踩实,然后切成约莫两尺见方的雪板,并把它们垒成一间殿堂,大小丈八见方,足有一丈多高。十四日晚上,把家家户户的稻草绳[日本风俗,在新年挂在门前的一种稻草绳,取意吉利]收集起来,堆在殿堂前熊熊地焚烧起来。 
这个村子是在二月一日过新年,所以还留下稻草绳。于是,孩子们爬上雪殿堂的屋顶,你推我挤,乱作一团地唱起赶鸟歌。然后,拥进雪殿堂里,点上明灯,在那儿过夜。直到十五日黎明时分,又一次爬上雪殿堂的屋顶,唱起赶鸟歌。那时正是积雪最厚的时分,岛村同驹子相约来看赶鸟节。 
“我二月回了老家,歇了几天。想你一定会来,所以十四日才赶回来的。早知你没来,我多护理几天再来就好了。” 
“谁生病了?” 
“师傅到港市以后得了肺炎。正好我在老家,接到电报,我就去护理了。” 
“好了吗?” 
“没好。” 
“那太不好了。”岛村像抱歉自己失约,又像哀悼师傅的死。 
“嗯。”驹子马上温存地摇摇头,用手帕拂了拂桌子,“虫子真厉害啊。” 
从矮桌到铺席落满了小羽虱。几只小飞蛾围着电灯飞来飞去。 
纱窗外面也星星点点地落上了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飞蛾,在明澈的月光底下浮现出来。 
“胃痛,胃痛啊!”驹子把两手猛地插进腰带,伏在岛村的膝上。 
转眼之间,一群比蚊子还小的飞虫,落在她那从空开的后领露出来的、抹了浓重白粉的脖颈上。有的虫子眼看着就死去,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她脖根比去年胖了些,显得比较丰满。岛村心想:她已经二十一岁了。 
一股温热传到他的膝上。 
“帐房有人嬉笑着告诉我说:‘小驹,到山茶厅去看看吧。’真讨厌啊!刚送阿姐上了火车,本想回来舒舒服服地睡它一觉,可是她们说这儿来过电话。我已经很困乏了,真不想来了。昨晚为阿姐饯行,喝多了。在帐房那儿她们一个劲地取笑我。来的原来是你。又过一年了,这人是一年才来一次吗?”“我也吃过那种豆馅包子哩。” 
“是吗?”驹子抬起脸来,伏在岛村膝上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红晕,她忽地显出几分稚气。 
她说,是把那个中年女子一直送到下下一个站才回来的。“真没意思。从前无论办什么事都很齐心,可是如今个人主义渐渐抬头,各干各的,意见总是统一不了。这儿也变化很大,性格合不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菊勇姐不在,我就寂寞了。因为过去什么事都是由她拿主意的。她最叫座,没少过六百枝[艺妓陪酒是按点香数来计算时间的]的。她在我们这儿最受器重啦。” 
岛村问:“那个菊勇到了期限,回到老家,是结婚还是继续操她的旧业?” 
“阿姐这个人真可怜,以前的婚事吹了才来这儿的。”驹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犹豫了半晌,望着沐浴在月光底下的梯田,然后又说,“那坡道半路上有间新盖的房子,是吧?” 
“你是指那间叫菊村的小饭铺?” 
“是啊。阿姐本来是要嫁到那家店铺去的,后来她改变了主意,突然吹了,闹了好一阵子。人家好容易特地为她盖了房子,临要出嫁时她就把人家甩掉了。因为她另有所爱,并打算同那人结婚呢。可是,她受骗了。一个人一着了迷,就会弄成那个样子吗?据说,对方已经逃跑,如今她又不能破镜重圆,把那间店铺要回来,也不好意思再呆在那里,所以只好到别的地方另起炉灶了。想起来也真可怜啊。我们虽然知道得不多,可是她的确也碰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啊。” 
“男人?跟她好过的就有五个吗?” 
“是啊。”驹子抿嘴笑了笑,突然扭过头去,“阿姐也够懦弱的。太懦弱了。” 
“那是没法子啊。” 
“可不是。招人喜欢嘛,有什么法子呢!”她说着低下头,用发簪搔了搔头,“今儿给阿姐送行,难过极了。” 
“那么,那间新盖的店铺怎么办?” 
“由那人的原配来料理呗。” 
“由原配来料理?真有意思。” 
“可不是。开张的事,一切都筹划好了。也只好这个样子,没有别的办法了。原配带着她所有的孩子搬来了。” 
“家里怎么办?” 
“据说留下一个老太婆。虽说是乡下人,可是她的老头子却喜欢这行当。这个人真有意思。” 
“大概是个浪荡人。年纪恐怕也够大的吧?” 
“还年轻呢。才三十二三岁。” 
“哦?那么,姨太太比正室年纪还大罗?” 
“是同年,二十七岁。” 
“菊村是菊勇的菊字吧。那人的原配竟然把这店铺接管下来了。” 
“大概是招牌一打出去,也不好再改了吧。” 
岛村把衣领拢了拢。驹子站起来去把窗户关上。 
“阿姐对你也很了解,今儿还对我说你来着。” 
“她来辞行,我是在帐房里碰上的。” 
“说了什么啦?” 
“什么也没说。”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驹子忽地又把刚刚关上的纸拉窗打开,一屁股坐在窗沿上。 
岛村半晌才说:“星星的光,同东京完全不一样。好像浮在太空上了。” 
“有月亮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今年的雪特别大。” 
“火车好像经常不畅通哩。” 
“是啊,真叫人害怕。汽车也比往年晚一个月,到五月才通车哩。滑雪场里有个小卖部吧,雪崩把它冲塌了,楼下的人还不知道,听到奇异的声音,以为是耗子在厨房里闹腾呢。跑去一看,也没有耗子,上了二楼,才看见满地都是雪了。挡雨板什么的都被雪冲走了。虽说是表层雪崩,可广播电台却大肆报道,吓得滑雪客都不来了。我打算今年不再滑雪了。所以去年年底连滑雪板也给了别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滑了两三次。我变了吗?” 
“师傅死了之后,你做什么呢?” 
“人家的事,你就甭打听了。我每逢二月就按时到这儿来等你。” 
“既然已回到港市,来封信告诉我不就成了吗?” 
“才不呢。我才不干这种可怜巴巴的事。那种给你太太看见也无所谓的信,我才不写呢。那样做多可怜啊!我用不着顾忌谁而撒谎呀!” 
驹子抢着反驳,语气非常激烈。岛村低下了头。 
“你别坐在那些虫堆里,关上电灯就好了。” 
盈盈皓月,深深地射了进来,明亮得连驹子耳朵的凹凸线条都清晰地浮现出来。铺席显得冷冰冰的,现出一片青色。 
驹子的嘴唇十分柔滑,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的环节。 
“哎呀,我该回去了。” 
“还是老样子。”岛村仰起头,凑近望着她那颧骨稍耸的圆脸,觉得她什么地方有些可笑。 
“大家都说我同十七岁来这儿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至于生活,还不是老样子。” 
她的脸蛋依然保留着北国少女那种艳红的颜色。月光照在她那艺妓特有的肌肤上,发出贝壳一般的光泽。 
“可是,我家里有了变化,你不知道吗?” 
“你是说师傅死了?已经不住在那间房里,这回你的家成了真正的下处[艺妓等暂时住宿的地方]了。” 
“真正的下处?是啊。在店铺里,还卖些糖果和香烟。依然只有我一个人。这回真正替人做工了,夜里太晚,就点上蜡烛看书。” 
岛村交抱双臂,笑了。 
“人家装了电表,用电灯太浪费,不好意思。” 
“啊,是吗。” 
“那家人待我很好。孩子哭了,内掌柜就怕吵醒我,把他背到外面去。我有时甚至想:我这是替人做工吗?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把睡铺铺得歪歪斜斜,有点不称心。回来晚了,他们给我铺好。要么是褥子摞得不整齐,要么就是床单铺得歪歪斜斜。一看到这个样子,不禁可怜起自己来。可是自己又不好重新再铺过,只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啊。” 
“你如果成了家,恐怕得成天操心罗。” 
“大家都是那么说。这是天性啊。家里倘使有四个小孩,弄得乱七八糟的,那可是不得了。我整天得跟着他们收拾。虽然明知收拾好,还会给弄乱的,但总得去管它,否则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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