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外传》第66章


顿了顿,我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只是两国车途甚远,恐怕等到师父至此,我已然乘鹤西去。”
诚然,以上的话有夸大事实的成分,比如那个传说中可以医好迷榖番的斯兰,就属于事实范围以外的部分。
但我委实不晓得自己还能活多长,内心绝望而凄苦,帝君如果是个明智的帝王,就应该知道临死之人什么话都说的出来,这种时候最合适的做法就是把我关起来以免影响舆论。
我掩口再沉痛地咳了几声,帝君闭目思索了一番,拂袖将卓商召至驾前,吩咐道:“卓商,寡人命你带人将玄姬护送至药王谷。三日之后复返,若是她执意不肯回来。”
他拧了眉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冷声道:“那就杀了她。月姬的血脉,绝不能流落外族蛮荒之地。”
我被安置在一辆马车中。卓商领了一队人马装扮成商人的模样,启程往中原走。
趴在窗边看外头日出日落,云起霞飞。
这条茶马古道,楼西月和我驾马走了三回。
马溅香尘,过客匆匆。不察间,打马走过万水千山,重重叠嶂似是昨日再现。
途经荆州。
我卷起车帘,看着十梅亭旁摆了摊贩,热气腾腾用蒸笼蒸了梅花糕。
布衣挎篮的百姓过往,雾霭掩住摊前客人的面容。
“殿下,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卓商递了个油纸包过来。
我一时怔忡,“楼西月,我不饿。”
卓商道:“殿下思念楼公子?”
我顿了顿,放了车帘倚在车中,听闹市中熙熙攘攘的吆喝声,低声道:“是,我很想他。”
卓商在车外吩咐了声什么,只隐约听到“打探”二字。
晓天明霞,落纸云烟。
药王谷一如从前的模样。
石缝里伸出来几枝花草,三公躬着身同师父坐在石桌边下棋。
师父着了素衣,乌木簪子挽发,容色温和。
风吹过,十里竹林“沙沙”作响。
大风扑着翅膀,歇在屋檐上;小九瑟缩在草堆后头,檐角腾起炊烟。
三公看到我,止了手上的动作,捋着胡子唤道:“丫头。”
师父微怔,抬首浅笑道:“小香,回来了。”
我敛住心神迈步上前道:“师父,你还好么?”
走近了发现,师父清瘦了不少。
师父抬手微微揉了额角,淡道,“挺好,你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
我咧嘴扯开来一个笑:“这回不会再弄错了,狼毒解药我寻到了。”
卓商带着一行护卫“一”字排开站在木屋前,他郑重地走上前,手中执了只锦缎包裹的盒子。
他正色与我道:“殿下,属下要行开光之礼,可否请殿下授幸?”
我看他表情很严重,感觉像要哭,赶忙点头应道:“自然,你想我怎么授我就怎么授。”
卓商容色凝重地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请殿下启盒盖。”
我说:“……”
解开裹缎,打开锦盒,内放了一只玉色瓷瓶,我将瓷瓶递给师父。
师父略略敛了眉宇,问道:“小香,你去哪得来的解药?这些是何人?”
我答道:“白捡了个东土公主,一伙人非要我做女帝,盛情难却。我只能勉为其难地当当,以后师父你想要什么药,只要东土药阁里有的,我全都免费给你送过来。”
师父微怔了怔,“你是东土的公主?”
我说:“可以这样说。如果现在将我绑架了,说不定能够引起朝堂之上、权势宫廷的一场轩然大波,继而离国和薛国短兵相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此,我在江湖上成名立万的理想达成。女子当志存高远,我还能够响彻两国,威震四方。”
我雄心壮志地继续教唆师父绑架我,卓商肃穆地打断我道:“殿下,主公只给你留了三日的时间。”
他转身与师父道:“玄姬殿□中剧毒,主公欲以狼毒解药向夏公子换殿下的性命,恳请夏公子为殿下医治。”
师父听罢,手搭在我脉上试了一试,眉尖轻拧,半晌之后沉吟道:“我给你配药。”
他转身欲走,身子陡然一僵,唇上染了血。
我急道:“师父,你先将解药服了再说罢。”
师父微颔首,留了句话:“我去屋中用药,半个时辰之后,你来我房中,我有话对你说。”
我坐下,与三公扯扯家长,问道:“三公,你近日来可好?”
三公将我望了一望,颤巍巍地斟了杯茶,缓缓道:“谷里留不住人啊。”
我说:“往后我会捡合适的日子过来看你们。”
三公再看了我一眼,哼道:“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我接过三公的茶,喝了口,问道:“我此番回来,带了一批人,看得见的可能有二、三十个,看不见的不计其数。我们药王谷能够将他们妥善安置么?”
三公“唔”了一声,再道:“屋里住不下。”
我垂目思量了许久,“那就……打地铺吧。”
坐了半盏茶时辰,我往师父屋中去。
推门进去之时,师父往药炉下添了些柴木,火舌一下一下舔在锅底。
我问道:“师父服了药好些了么?”
师父转过身来与我道:“我替你配了方药。你身子与旁人不一样,先前中过寒毒,又服过至阳之物压制,脉象极乱。”
他看着我,温言道:“小香,这味药中有紫茎草。你服药之后要稳住心神,切忌沉于梦境。”
我惑道:“师父,你在扬州救我之时,不是用的紫茎草?”
师父微怔,摇头道:“不是,你彼时身上的寒毒已经压制住了。许是有人给你服过药用以克制寒毒发作。只是你服的那味药药性极烈,若非习武之人,没有内力很难降得住。我遇见你之时,你烧热未退。”
我大惊,“替我渡药的是别人?”抬手扶住额角,脑中逐渐聚了个念想,刀口一般生生剐在我心头。
师父沉声道:“病状不宜久拖。明日我将药煎好,你服下去。”
我脑中闷钝,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往屋外走。
谷中花开似锦,浓香娇软。
我提了酒壶坐在竹林里,漫天的竹叶将月色掩了一半。
就着一分清明将先前那个梦忆起来,那个年轻公子,手执青花瓷勺,拖着我的后脑替我渡药的人,是楼西月。
这究竟是怎样一桩旧事?
他彼时不是同齐笑相知相识,互表心意么?
他几次三番地问我:记不记得他。这是将我错认做齐笑了吗?
头疼欲裂,撑起身子走了两步,听见竹林里一阵“沙沙”声响。
勉力抬起眼皮瞧了瞧,见是大风落在我身旁。
他垂下脑袋,用喙在我肩上啄了啄,硌得生痛。
我拂开他,低声道:“别闹,疼。”
有张小笺被拂落在地,我拾起来,上头写了一行字:有个姑娘说没医好三叔,便随我姓楼,不知此话可还算数?
笺纸泛了黄,看来是许久以前的信笺,大风现在才送到。
迟了这么久,这么久。
我朝大风失声道:“我现在要么继位要么病死,怎么算数。怎么算得了数?”
灌了两口酒,再道:“即便算数,又能怎样呢?人都走了。”
抱着酒壶,倚了株竹子,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原先有那么个人,陪我笑陪我哭。岁月长、衣衫薄。
画船听雨眠,仗剑打马笑红尘。
尔今,天涯相忘。
我将酒壶摔在竹子上,“啪——”地一声响,指着大风道:“齐香,你真混蛋,混蛋。”
然后,眼前一暗,倒在地上睡着了。
次日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榻中,头昏得很厉害。
迷迷瞪瞪地听见耳边卓商与我道:“殿下,属下派人打探楼公子的下落,有闻他正在京城赏花比诗,即便眼下将他绑过来,恐是也赶不及与殿下在此私会。”
门吱呀晃开来,屋中有细碎的声响。
卓商问师父道:“夏公子是否有把握医好殿下?”
师父默了片刻,走到榻边,将我微微扶起,执了药碗在我唇边,低声道:“小香,将药服下去。”
我抬眼,对卓商道:“私会你个头。”
转头对师父扯了个笑,“师父,万一我要是没醒过来,你一定要给我饿大风三天,他送信从来没准时过,我忍他很久了。”
师父眸中一紧,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
我低头,再道:“若是以后、如果有那么一日,楼西月碰巧路过药王谷,他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在东土当了女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说得十分伤感,有点临死前交代遗言的套路。我在心中总结了一下,可能还要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上苍,生了我就乘风西去的爹娘、一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大风、身心俱老但有个如花似玉娘子的三公、师父、幼时被我顺走钱袋的祖国同胞,还有楼西月。
再这么总结下去,文艺伤感如我,都要被自己搞哭了。
我接过师父的药碗,仰首喝下去。
师父指尖按住我的百会穴,沉声道:“定住心念,不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过是梦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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