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的晴与雨》第11章


只有一个女孩子子熙记得,因为那个女孩子很年轻,也住温哥华。
那个女孩子名叫依凡,有飘逸的长发,白皙的皮肤,喜欢穿白色的超短裙和夹脚趾的平底拖鞋。那一年子熙十八岁,是高三的那年夏天。那年子墨莫名其妙地不期而至,保时捷上载着依凡。
记得那天她在院子里写生,云彩被夕阳染上金边,她把画架搭在大橡树不远处,耳朵上挂着大耳机,音乐一停,正好听到背后有女孩子轻声说:“这是谁?怎么在你家?”
熟悉的男声平平淡淡地答:“嗯,子熙。她住这儿。”
“子熙?你妹妹啊?”
“妹妹?也不算。”
“很漂亮嘛!”
“她?”子墨揶揄的声音,“哪部分?”
那年子墨大学毕业,秋季要去东海岸念商学院,暑假答应父亲回公司实习,学期之后暑假之前在子熙隔壁的客房里住了一个星期,大概是因为依凡。
依凡是那种自信满满,和谁都自来熟的人,偶尔在家门口和子熙遇到过几次,就自动把子熙设定为小姑子,做出无话不谈的样子。她和子墨在家里的游泳池边浅啜着桑格利亚汽酒晒太阳,子熙就只好躲到外面去。
离家不远的小树林里有一处清彻见底的小池塘,偏僻平静,从来没有人。子熙在游泳衣外面套了T恤衫和短裤,抱着大浴巾,打算从那对男女身后不落痕迹地溜过去,无奈没走出几步就被依凡叫住:“子熙!去哪里游泳?我也去。”
结果三个人一起到树林里,那两人坐在野餐布上,上网的上网,看书的看书,子熙纵身一跃跳进湖里,只想尽快游得越远越好。
天边的浮云随风而动,刚刚还天气晴好的,霎那间又被云层遮掉半片阳光。她游过湖上斑驳的树影,背后总好象有热烈的目光追随,风吹也不散去。
她鼓起勇气回头看,子墨正转头,躲在树荫底下墨镜后面继续专注于上网,依凡已经在水里,正朝她踩着水慢慢游过来,远远就冲着她露齿而笑:“唉,没想到你游泳游得那么好,潜在水里的时候真象一条美人鱼。”
那时子熙是高中游泳队的蝶泳冠军,水性自然好,有一刻她想,不如假装没听见,这样调头一头扎下去,再浮出水面,干脆到子墨和依凡看不见的地方。
可惜才一犹豫,依凡已经游到近前。她说:“子熙,帮帮忙,我的手链不小心掉下水了,就在岸边,你水性好,帮我到湖底里找找看。”
秦子墨那厮好整以暇地坐在树下,怎么不叫他帮着找?
依凡双掌合十:“拜托拜托,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条手链。”
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无奈,只好游回岸边。依凡指着岸边岩石缝里的一角:“应该就在那里。”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潜下水去。
那时候她屏息潜泳可以超过两分钟,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到水草和鹅卵石纠缠的湖底,挨个翻着石头找了一圈,没有,浮出水面,依凡指着另一个角落叫:“也许是那边,被水冲到那边去了吧?我看到那边闪了一下。”
她又一头扎下去,再上来的时候,人已经全不见了。
依凡不见了,子墨不见了,野餐布不见了,连她的毛巾和衣物都不见了。她上岸大声叫:“依凡!依凡!”当然是没有人应,只有树林的回响,还有湖边草地上他们落下的一只她的拖鞋。
乌云很适时地翻过天边,一阵雷声滚滚,哗啦啦下起雨来。
说来可笑,夏天不下雨的温哥华,每每在子墨出现的时候反常。他穿过风雨而来,她的人生于是也变得反常。
雨点狠狠打在身上,她浑身湿透,只穿着单薄的泳衣,拖着一只拖鞋,踩着泥泞的林间小道,穿过树林,翻过小山坡,脚底突然被什么刺到,她条件反射一样往旁边跳了一步,不巧踩在路边的石头上,一下摔倒在烂泥里,左脚踝尖锐地疼痛,脚底立刻鲜血横流。
很想没出息地哭,眼泪几乎涌到眼底,终于还是忍住。委屈算什么?电视新闻里那些骨瘦如柴的非洲饥民,那些剃光了头和白血病抗争的小朋友,和他们比她算什么?她不过是被人当傻子,被人取乐,被人讨厌,被人看不起,眼泪很可笑,伤心很可笑,除了应该觉得愤怒,一切都很可笑。
她在大雨滂沱里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推开虚掩的大门,看见子墨抱着她的衣物,静静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
她不看他,绕过他身边往上走,不料一把被他抓住。
“你,你干什么?”她抱紧双臂。
他平平淡淡地抬眼:“抱你上去。”
“不用。”她躲开。
他停下来,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你这样会弄脏地毯。不怕被你妈发现?”
门口的地板上确实已经留下几个淡淡的血脚印。她推开他,在他手里抢过毛巾包在左脚上,一边艰难地往上走一边说:“谢谢,不用。”
身后传来他一声“哼”,他轻声说:“随你便。”
她命运多舛的左脚,肿得象个馒头,下地都钻心地疼。
那天是她高中毕业舞会的日子,对高中生来说算是象征成年的大事。她的舞伴,出人意料,是学校橄榄球队的四分卫。当时他和啦啦队美女队长刚刚分手,全校最帅的偶像,这样莫名其妙地邀她做舞伴。她准备了低胸及膝的浅蓝色小礼服,打算隆重地庆贺自己成年。
无奈她命运多舛的左脚注定和偶像共舞这种事成不了现实。她趴在阳台上,眼睁睁看着偶像坐着加长林肯来,又挥手离开,消失在沉沉暮色中。
“嗯,不错,挺帅。”子墨不知何时出现在隔壁的阳台上。他倚着栏杆浅浅勾起嘴角:“可惜啊可惜,可惜你去不了了。”
她不看他。她决定以沉默表达她的愤怒,一眼也不看他。
他只“嗤”地轻轻一笑,隔着阳台递过一只酒杯:“祝贺你成年。”
一杯tortilla sunrise,诡异的橘红色。加拿大的合法饮酒年龄是21岁,子熙这样一个乖女生,唯恐行差踏错一步给母亲丢脸,当然从来没喝过酒。那天定是心情不爽,鬼使神差地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她决定一眼也不看他,头脑一热,还是抬眼看了。而他,一贯的似笑非笑,满不在乎,懒懒靠在栏杆上,饶有兴味地看她。
那年子墨二十二岁,褪却了青涩,有一种刺人眼的俊朗。有那么一次,依凡拉子熙到一边谈心,无限神往地说:“你觉不觉得,子墨的眼睛会放电。”
她想到保罗纽曼。记得有一部很老很老的电影叫《漫长炎热的夏天》,改编自威廉福克纳的小说,读简奥斯汀的乖乖女爱上坏小子的故事,里面的保罗纽曼一对迷离的蓝眼睛,浑身上下都冒着荷尔蒙的泡泡。据说女主演最后成了保罗纽曼的夫人。一点也不让人奇怪,那对摄人心魄的蓝眼睛,被看一眼也叫人热血沸腾,谁能抵挡得住那样的魅力?
子熙喜欢女主角在电影里的裙子,和她的毕业舞会礼服一样,很浅很浅的蓝色。
龙舌兰酒的酒劲上来,眼前开始叠影,子墨的头变成了两个。尽管如此,他再一次递酒杯过来,她竟然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又一饮而尽。
第二杯tortilla sunrise 彻底打倒了她,世界完全失去了原来的形状,耳朵嗡嗡叫,脑袋里却一片欢唱。她高举起空酒杯,想到大雨滂沱里她走过的路,忽然大笑:“秦子墨,子墨,我成年了。我祝你早日秃顶。”
白晓琪后来说她酒品不好,喝多了喜欢胡言乱语。她不知真伪,因为她说过什么第二天总是不记得。在一片混沌中,她似乎是对着阳台中间的空隙思考:小时候以为和男生拖手会怀孕,后来觉得被保罗纽曼看一眼会怀孕。她依稀记得自己对着子墨傻笑:“子墨,你说,什么是安全的距离?你和我隔着阳台,我是安全的吧?”
也可能是她喝高了后的幻像,要不怎么子墨明明在阳台那头,又忽然出现在她房间里?她明明穿了T恤,怎么忽然又换上了小礼服?
那感觉又如此真实。她记得她搂着子墨的脖子,脚踩在他的皮鞋上,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你喝醉了。酒量那么浅,还敢和人喝?也幸好是我……以后别和男人喝酒。现在赶紧回去睡觉。”
那一个漫长炎热的夏夜,空气里有粘稠的微风,她靠在子墨的身上,任由他抱着她一寸寸朝房间里挪,她记得他强有力的心跳,他身上须后水和龙舌兰酒的味道,还有他胸口的温度。她记得她闭上眼,仰天大笑:“子墨,子墨,我讨厌你,我讨厌夏天下雨,我讨厌你……太好了,我讨厌你,我终于安全了。”
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自己斜躺在床上,身上还穿着礼服。昨天记忆的碎片涌上来,她一声哀号躲进枕头里。必须是幻象,要不然让她怎么见人?
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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