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第27章


南襄的箫者赠送的这管南箫大约58CM长,这是标准长度,因为南箫又别称“尺八”,恰好是一尺八寸长短。箫管一头有突出的竹节,管身三分二保留着竹枝的青翠,近竹节的三分之一部分颜色却已经枯黄,两者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倒像是凝固了一枝竹短暂的生命历程。
箫身被打磨得极之光滑,没有一丝倒刺,苏蕴明用指腹慢慢地从头到尾抚摸一遍,触感沁凉,倒有点像玉。
这样抚摸过后,她才发现靠近竹节的地方刻着一个小小的“初”字,极秀气的小楷,似乎是在采竹的时候就刻下了,虽然位于箫管枯黄那小截,字的痕迹却仍是浅碧色。
会刻在这个部位的,一般都是制箫匠师的名字,或是深爱这支箫的原主人。苏蕴明沉吟了一会儿,眼前浮现那位柔媚的美少年。
箫管内部置着东西,摇起来簌簌作响,苏蕴明知道那是箫胆,也就是湿布裹着木条插入箫内,以使箫管保持潮湿,不会因为天气干燥而皴裂开来。
但箫胆通常选的是最柔软的棉布,而且沾了水,与箫管内壁摩擦的声音极小,她心中一动,将箫管倒转来轻轻晃了晃,等棉布露出一角,伸手指拈住,小心地扯了出来。
果然,箫胆外尚缠着一条白色的丝巾,上面隐约有墨迹。
苏蕴明耐心地解开丝巾的结,将它从箫胆上剥下来,摊平在榻上,又伸手拿起蜡烛,凑到近处。
丝巾上的字迹是她看熟了的周旦如的字,这位个性的狂生却写得一手严谨漂亮的宋体,这时候的人称为馆阁体,她原来也觉得奇怪,现在想来,应该算身为王子的基础教育吧。
字不多,她一目十行便看完了,周旦如不愧与她臭味相投,写信也是一样大白话:
“初音是我的侍童,他从小不能说话,却吹得天下第一的箫。我告诉他这段时日承蒙你照顾,他一定要亲手做支箫送给你。你收着留个纪念吧,谅你也不会吹。”
看到最后一句,苏蕴明“哼”一声,又觉得这腔调像极了周旦如的傲娇,忍不住笑了。
原来他叫初音啊……她笑着叹口气,怔怔地想,有那样美貌,那样的技艺,却是个哑巴……果然上天造人,越完美越遭嫉吗?
音律这种事,虽说不上一通百通,但有基础再上手总是比较容易。何况,苏蕴明小时候也随父亲学过几天。
她长夜失眠,独自住在学院东翼的深处,也不怕吵到邻居,便干脆将披风裹紧了,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慢慢地练习吹奏那支南箫。
夜空依然如墨染一般黑,星光淡而遥远,她虽然坐在四方都是墙的小院子里,偶然抬头,却有一种野旷天低处的错觉。
整个世界都休眠了,那些爱她的人,她爱的人,这时候都仿佛与她无关,她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过客,羁旅行人,浮云生死,在漫长的时间面前,人类的悲喜也不过如同一朵花开了、一朵花败了。
在这样的心境下,她放空自己,随意地调整气息吹奏,渐渐地吹出完整的调子,再过一会儿,已能听出这是哪一支曲子。
和平之月的《乱红》。
在后世的时候,苏蕴明不太喜欢和平之月的音乐,她虽然并不算是热爱音乐,但她毕竟学了这么多年钢琴,对音乐也有一定的鉴赏力。
在她认为,中国古乐的妙处就在于中庸,这是华夏文化发展的核心,艺术也不例外,好的古乐从不会过多渲染世俗的七情六欲,它们更像是高空中俯视的另一只眼,是与现实隔着一层的观赏与考量,就算有感情,那感情也是克制的、淡漠的、含而不露的。譬如那曲《天光云淡》,便是中国优秀古乐的代表。
而和平之月的音乐,则如同所有日本人学走的中国东西一样,学不到精髓,尽往细处折腾,抓住一点就恨不得发挥到极致。比如这曲钢琴与箫合奏的《乱红》,便曲折反复、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一个女子的缠绵心事,从她的希翼,到她的失望,从她的相思,到她的悲哀……
苏蕴明觉得,像这样的音乐,就仿佛一个好好的古装美女偏要脱个精光,实在落了下乘。
可是,今天夜里,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却吹奏出了这支曲子。
折腾了一夜,苏蕴明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又回了房间,和衣卧倒在榻上,又是什么时候入睡,得到了数天来头一次好眠。
她在做梦,而她在梦里很清楚自己在做梦。她梦见一间小小的茅屋,四壁都是夯实的土墙,住在里头冬冷夏热,一年四季都闻到茅草的味道。夏天的时候,那是干燥的蒸发了所有水分的阳光的气味;冬天的时候,那味道开始变得潮湿,散发着霉菌的淡淡甜味。
她梦见一个小小的院子,就环绕在茅屋之外,院子里有一口井,井水沁凉,在井沿往下望,只看得见幽幽的水色。井沿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木盆,盆里盛满水,夜里月亮出现了,水盆里就有一个同样的月亮。透过低矮的院墙望出去,邻居家的竹篱笆半掩着,一只灰白毛的土狗懒洋洋地趴在路边。
最后,她梦见了漫天彩霞,寂寞山道上相携着踽踽行走的两个人。落在后面的女人突然停步,转头望住天空,前方的少年回过身来,呼唤着她。
她像一个不相关的旁观者,遥望着落霞村的往事。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这段回忆都并不让她感觉幸福,但有些事,有些人,你说不出他到底是哪里好,却究竟忘不了。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哭,伸手摸上去,面颊上却没有一点水痕。
原来像她这样的女人,竟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吗?
哭出来也罢,哭不出来也罢,日子总是一样要过。苏蕴明稳定了心神,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似乎是已经过了卯时。使团应该快出发了,周旦如这一走未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她总该去送一下。
她对着铜镜照了照,虽然是穿着衣服睡了半宿,但她睡相极好,那件夹棉披风的质料也好,竟是看不出什么褶皱,苏蕴明只挽了挽头发,便算整装完毕。
出门的时候她特意带上那支箫,周旦如小看她不会吹,她苦中作乐地想,就让他见识见识。
她睡过了时辰,怕来不及,走得稍快些,路上遇到几个她的学生,对方向她行礼,她也只是匆匆颌首。
使团依然从宗阳书院的正门下山,苏蕴明赶到时山门前已经聚了不少人,接替潞苍原的鸿胪寺卿和筹委会的老先生们都在,却不见朱院长。
苏蕴明放眼一望,果然在人堆里找到周旦如,这小子依然一身宽袍大袖的打扮,头发不绾不系地披散着,脚下踏着木屐,即便是站在十四位同样魏晋风范的南襄选手中间,依然打眼得很。
几乎在她发现周旦如的同时,后者也眼尖地瞥向她,然后眉梢一挑,露出极诧异的表情,像是根本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周围人声嘈杂人头涌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对方挤过去,苏蕴明有一次差点被不知谁的手肘撞到,斜方伸出一只手推开那手肘,她匆匆转头去道谢,却见到初音那张芙蓉美面,抿住红唇对她微微一笑。
周旦如先挤到她面前,道:“你怎么来了?”
问得好,苏蕴明一时哭笑不得,道:“当然是来送你啊!南襄离此山长水远,今日一别后会无期,难道我不该来送你?”
周旦如居然点头,眉头皱得死紧地道:“你当然不该来。”
不等她开腔,他抢着道:“你那小皇帝这时候也要起驾回京,你不去送他跑来送我,以他的性子,你是要让南襄遭池鱼之殃?”
陈旸要回端桓?苏蕴明心头打了个突,她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从那天探病过后,连韩竹乎都不再出现在她面前。她隐隐生起气来,少年皇帝心性不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点交代都没有!
周旦如端详了她一阵,脸色变了,拍了拍自个儿脑袋,道:“完了,又吵架了,仙家吵架,倒霉的总是凡人。”
“闭嘴吧。”苏蕴明没好气地道,她想了想,正色道:“真不让我送你?”
周旦如傲然一笑,挑高半边剑一样锋锐的眉毛,伸手潇洒地将胸前的散发拨到肩后,道:“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牵衣待话别情无极那一套,有意思?”
“说得好。”苏蕴明微笑,拱手一揖,“有缘再会。”
周旦如还礼,两人同时直起身,甩下袖子。苏蕴明疾步循着来路往回走,渐渐地变成小跑;周旦如回到南襄的选手中间,朝初音淡淡地笑了笑。
两个人都一次也没有回头。
既然使团走正门,皇帝同时间离去,就只能是走后门绕远那条道,陈旸第二次以皇帝身份过来仪仗甚多,也只有这条能跑马的宽道才能容得下。
苏蕴明赶到的时候,大队人马才走了三分之二,这还是轻车简从、低调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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