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第28章


既然使团走正门,皇帝同时间离去,就只能是走后门绕远那条道,陈旸第二次以皇帝身份过来仪仗甚多,也只有这条能跑马的宽道才能容得下。
苏蕴明赶到的时候,大队人马才走了三分之二,这还是轻车简从、低调再低调的结果。宗阳书院来送行的只有朱院长,沉默地站在宗阳县本地乃至往上州府的一堆官员身后,他们早就想上山请安,一直被皇帝下令拦在山门外,这次总算厚着脸皮跟了过来。
这边的人数比使团那边人数更多,苏蕴明放眼望去,只觉得满目都是颜色。大红和大绿的官袍、内侍的绛红纻丝袍、宫女彩绣辉煌的盛装,他们手里的五色金龙小旗、五色龙纛、双龙黄团扇、黄九龙伞、九龙曲柄黄华盖……长长的队伍安静地前进着,每个人都面无表情,每张脸都如此陌生,根本找不到皇帝在哪里……
这才是真相吗?苏蕴明忽然惶恐起来,如果陈旸真的听话放弃了她,他和她之间,从此就会变成两个世界的人,永远这般遥不可及?
“薛小姐。”耳后忽然传来韩竹乎的声音,她即刻转头,老太监穿着一身朴素的褐色布袍,打扮得像一个没人会多看一眼的普通老仆,正向她躬身行礼。
她连忙过去,心里那惶然的感觉还未消散,忍不住嗔道:“皇帝怎么突然要走?他病还没好,你怎么不劝劝他?”
韩竹乎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又恭敬地低下头,但就那一眼,苏蕴明便知道自己过分了,皇帝的任性她又不是不清楚。她是知错就改的人,立刻道:“对不起——”
“薛小姐没有对不起老奴,”老太监截断了她的话,他叹了一声,接着道:“薛小姐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陛下……是自己太痴。”
言下之义……还是怪她。苏蕴明静了一瞬,忽道:“其实我很奇怪,跟我在一起对皇帝的皇位没有半点好处,为什么松之也好,你也好,总是帮着他乱来?”
韩竹乎淡然道:“先皇以前常说,‘一个人心里能装的事不多,顾得了这头,便忘了那头,所以一定要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最重要的。’皇位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老奴是陛下的奴才,只顾得了陛下。”
苏蕴明轻轻吁出口气,想起那位饮鸩自尽的世宗皇帝,陈家的男人对女人深情,对江山薄情,也只有大圣朝的朝廷,才会将皇帝真正的死因公布天下。
“陛下着老奴传话给小姐,”韩竹乎又道:“陛下言道,他听您的话,回京以后便传谕礼部,缩短为太后守孝的日期。”
苏蕴明一愣,她记得陈旸当初是为了拖延立皇后的时间,硬要守足三年孝期,而驳回了礼部提出的三个月……她想到了唯一的可能性,颤声道:“他要娶谁?”
韩竹乎深深弯下腰去,埋首道:“端木医官为周小姐调理日久,陛下离京之前亲临周伯爵府探望,周小姐现今一切如常,想必不会耽误吉时。”
“……也对。”苏蕴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满腔喷涌而上的情思,道:“端木师傅能治好他,自然也能治好周小姐……我真是个白痴,怎么就想不到……”
她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几乎只是口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韩竹乎听不清她的话,慢慢抬起头,却见她已经走到山崖边,春天的微风在山崖间来回激荡撞击,似乎也变得凛烈起来,拂动她长长的黑发和衣袂,那样单薄的身形裹在一件不合身的大披风里,愈显得弱不胜衣。
刚才一瞬间千头万绪,此刻苏蕴明却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那些想不了的、不该想的事情都被她赶跑了,她以前看过一本书,说人的大脑就像一个满是抽屉的柜子,她的柜子现在把所有的抽屉都吐了出来,留下一个个空空的洞。
她茫然地站在山崖边,脚下是山道的转折处,皇帝仪仗的前队已经出现在下方,过一会儿,她应该能看到陈旸经过。
不,她看到的也不是陈旸,运气好的话,她能远远望见陈旸御驾乘坐的马车,更大的可能性,她根本分辨不出他坐在哪辆车里。
他从她眼前离开,而她不知道,她望穿了秋水,也不知他们已经擦肩而过。
颤抖的手指触到腰间的什么物件,她本能地低头去看,却是初音赠她的那支南箫。
她将箫抽了出来,凑到唇边,不假思索的,一缕箫音流泻而出,随着山风在天地间回旋往复,像是一个女人的娓娓低诉,又像是一个孤独的秋千在微微地摇晃着,荡秋千的人儿不知所踪,只有同样寂寞的花枝伴着它。风起了,花枝上垂落绯红的花瓣,有的随着风落到秋千上,有的花瓣却越过了高高的墙头,在风中茫然地打着旋儿,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所有人都在找寻箫声的来处,不知多少眼光望过来,连山道下方的队伍里也仰起了无数张脸,却一直不见她想看到的那个人。
到最后,都没有。
她太久没有练习,气息不能持久,仪仗的队尾消失在下方的山道,她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强行扰乱了呼吸的节奏,剧烈地咳嗽起来。
“薛小姐好技艺,”韩竹乎在身后道:“这支曲子是——”
她咳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头也不回,平静地道:“《贺新郎》。”
第三卷贺新郎 本卷完
国士无双(本章完)
洪熙二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晚,秋天拖拖拉拉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刮在人脸上的风才开始变得像刀子似的锋利起来。
位于梁仪县的魏王府高墙深院,小老百姓就算踮再高的脚也看不到里头的景致,只能私下里嘀咕,凭自己的想象编排所谓琼楼玉宇、仙家洞府,偏还一个个说得活灵活现,仿佛都是他们亲眼见过,亲身逛过。
绵延数十里的围墙里面,魏王府其实并没有小民想象中那样“夜明珠照明,墙皮贴锦缎,地上铺的都是金砖”,恰好相反,由于严格遵守了朝廷对藩王府建制的规定,魏王府显得比一般的公候之家还要来得朴素得多。
整座王府坐北朝南,东半部为主建筑,西半部则是曲廊庭榭的王府花园。从东半部街门进去,顺着由南而北的中路直行,过了外院有两道门,这才是王府正门。进了正门,门后是王府正殿,上头挂着魏王亲笔所书的“澄圆性海”四个字,意思是清净的心灵便如同满月映在平缓的海面上。
就藩数年来,别的不说,魏王陈氖榉ㄊ怯⒕耍馑母鲎中吹迷踩谕ù铩⒅姓胶停淮凰垦袒鹌ブ皇强醋牛不峋醯眯牧槌尉擦讼吕础?br /> 魏王妃坐在王府花园的“净觉亭”里,便正看着这四个字。
她面前的石桌上摊开了一幅手卷,这是陈醺钐饷脑荆恢北凰资质詹氐煤煤玫模裉觳恢牢裁矗址顺隼础?br /> 因为天气已经开始冷了,怕冻着王妃,四面漏风的净觉亭被环绕上了棉围子,地龙也烧了起来,外面是滴水成冰的时节,这里面却暖和得可以单衣试酒。
魏王妃脱了大衣裳,只着一件浅青色的交领上衣,系着同色的马面裙,斜倚在铺着锦面厚棉垫子的石凳上,瞧着那四个字出神。
王妃好茶,所以她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存善精于烹茶,这时候亭里只有存善和女官轻雪两个人在伺候,存善忙着煮茶,红泥小火炉上坐着一小壶水,水快要开了,骨嘟嘟的冒着白烟。
轻雪也被赐了座,她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下首,托着下巴看存善煮茶。她是先皇赐给魏王府的女官,最近却经常在王妃身边凑趣,王妃喜欢她天真烂漫,没那么死板守规矩,她也敬爱王妃温柔可亲。
水很快烧开了,茶叶是片茶,又名六安瓜片,正是魏王陈钕不兜牟琛?br /> 存善小心翼翼地冲入沸水,茶叶在水中翻滚着舒展开来,清澈的茶汤中,每一片都绿得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
轻雪看得有些入迷,鼻端萦绕着茶香,口齿间已经生出津液来,似乎还有些回味的甘甜。她正在陶醉,却听得王妃叹息一声,道:“又是六安瓜片,王爷成天写这样的字,喝这样的茶,清心寡欲的都快成佛了。”
轻雪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她偷瞟了一眼王妃的脸色,没有敢接这个话茬。
王府上下都知道,自从王爷就藩梁仪,不,或者说自从王爷离了端桓,就再也没有临幸过府内的姬妾,初一十五也不按例至王妃处就寝,而是一直睡在书房里。
为什么会这样,王府各人私下里传言纷纭,说得最多的就是王爷痴迷佛法,盼着得证大道,所以不近女色。但真相究竟如何,现在净觉亭里的三个人都曾亲身经历端桓旧事,心里都一清二楚。
魏王妃瞧着澄亮的茶汤,手指轻触着定窑的白瓷茶盏,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你们说,苏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自恃身份,隐下了后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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