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鸾女》第62章


“你让我再想想。反正也不急于一时,对不对?”
“陛下知我,我亦知陛下,我相信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我想的那个。到时候就拜托陛下帮小鸾完成任务了。”我略略矮身半礼,余光撇到东方天空微微泛蓝,不由得犯懒:“哈……不知不觉和陛下聊了半宿,天都快亮了呢。”
刘病己也露出了些微疲惫之色,道:“虽然你又给我添了点麻烦,不过我心情好多了。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初先帝那样喜欢找你聊天。”
“这是小鸾的荣幸。陛下留步,小鸾走了。”
我离开最外层的宫墙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刘病己在高高的城楼上。高高的天幕,灰黑的城墙,在风中明灭摇摆的灯,孤单的人影,一身的寂寥。
帝王高高在上,天下独尊,还想与谁为伴?
世道如此,众人皆醉。清醒的人,总是孤独的。
九月我收到了霍斌的信,他打算娶妻,所以写信回来征求长辈的同意,顺便也告知我们这些朋友。
他想娶的是一个在匈奴领地上遇见的女孩子,年纪不小了,十九岁,性子很冷。她似乎和匈奴有仇,咬上了匈奴的一个定居点,十天杀了八个匈奴战士。
霍斌救了被围攻的她,两个人一起在匈奴腹地游荡了两年。
然后,也许是某一处风景太好,也许是某一夜月色缱绻,他突然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子实在可人,像一只猎鹰抓住了他的心,于是他决定,要娶这个姓苏的女子。
他们会在明年秋季启程南归,路上顺利的话,冬季就该到达长安了。
他还说,会带着一个很大的惊喜回来。
谢天谢地他终于要回来了,昭帝留下的御真,终于可以交付出去了。
我对他想娶的苏氏很有兴趣,一个女子,独身在匈奴境内杀人,何等勇气!何等智慧!
尤其霍斌还一再强调这位女子很有趣,可又不说到底哪里有趣,故意吊着我的兴致。
我还偏就吃这一套,霍斌少小纵横长安方圆几百里地,见多识广,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要怎样才能当得起他一声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胡组和郭征卿乳养刘病己的事见诸史书。不过胡组并非湖县人,夫家也不一定姓萧,郭征卿也不是死在霍氏家奴手中。除了二人的姓名和乳养刘病己的经历,其他均为捏造。霍光的门客(还是家奴?)闯入大臣家中逼迫该大臣下跪,好像书上记载有此事,本文移花接木给了邴夫人。邴吉真的是个厚道人,太厚道太隐忍。邴吉对刘病己有救命之恩、乳养之恩,刘病己完全不记得,邴吉也不愿意说。直到掖庭里有个宫女托人上书说自己有照顾刘病己的恩德,还说邴吉是证人,刘病己才知道自己幼年时曾受邴吉之恩,再找胡组和郭征卿,两人均已死亡。刘病己给邴吉封侯,临封前,邴吉病重几死,刘病己十分担忧,太子太傅夏侯胜说邴吉有德,不会死于疾病。果然邴吉后来痊愈了,并且官至丞相,成为供奉在麒麟阁的功臣之一。邴吉在麒麟阁功臣里排第六,第一当然就是霍光了╮(╯_)╭
、情重悲难断
霍光听闻是匈奴境内遇见的女子,又姓苏,似乎还和匈奴有仇,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深思的表情,继而恍然大悟:“难道是她?”
霍光的表情有些奇妙,我问道:“谁?”
“关内侯苏公的女儿。苏公困在匈奴十九年,曾娶匈奴左贤王虚闾权渠的妹妹为妇。十年前,苏公归汉,子女留在匈奴。他刚回来那会和我提过,想接子女回来,可是因为上官家和桑弘羊叛乱,他卷在里边,自觉无颜见我,所以一直没再说起。”
“何以见得就是他的女儿?”
“苏公曾说他的儿子不提也罢,独这个女儿,他爱若珍宝。性子沉稳,老成持重,敢格虎,能杀狼,八九岁上能和匈奴大将的猛士力斗不落下风。苏子卿归汉,也有他女儿的功劳。他女儿与汉使递情报,假做帛书,汉使才得以诈称获得大雁传信,迎回了苏子卿。可惜苏公的子女都被扣在了匈奴。虚闾权渠对他们一直还好,可是颛渠阏氏一直鼓动单于要杀他们。他这个女儿,很仇视扣押他们一家多年的匈奴人。”
“这有什么,赎回来就是了。倘若斌子要娶的真是这位奇女子,那也确实值得夸赞了。唉,斌子已满二十多了,都要娶妻了,却还没有取字呢。”
“等他回来,先给苏氏办及笄礼,再办昏礼,再给他办及冠礼。字都是现成的,我和赵充国商量过,斌子太跳脱,不够沉稳,取字就叫子雅,也好压一压他身上的痞气。”
我闷笑几声,掩口道:“斌子一个粗人,平生最好斗鸡走狗,却给他取字叫子雅,还不羞死他了。我的字都比他的粗犷些。”
“你的字?你说伯翼啊,邴少卿取的,他素会看人,又深知子文(张贺字)无子继承家业的遗憾,取的字又占排行,又暗合你的名字,还有长风万里的志向,取得很准。”
“那是。”我笑道,“大将军。”
他停下手中的笔,抬头问道:“嗯?”
“你可不可以叫我的字啊?”
他低下头继续写他的回信:“我不是已经叫了么。”
“那——我可不可以叫你……子孟?”
“你不是已经叫了么?”
“子孟。”
他连头也不抬了:“啊?什么事?”
“没事,我叫着你的名字,觉得开心,所以想多叫几次。”
他终于写好了信,晾干墨汁,把淡黄色的帛卷起来放进袖中,然后正面朝我,说:“我就在这,你叫几次不叫几次,有什么区别。等我不在了,你再念吧。死后若有知,逢年过节,祭扫时听见你叫我,我也会高兴一些。”
“我以为你会希望我忘掉你,再也不要想起你。”
“你做不到。”
“这么肯定?”
“因为反过来,也一样。”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也许吧。
后来回想,我这一生,细较起来,其实索然无味。
生母尚在的那些年,虽然苦,但心里没有仇恨,可以说是轻松。
在养父母身边的日子,虽然背着仇恨,可父母待我真的很好,总还有个念想。
等养父母也去了,我的生命里就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复仇,就是我的全部。为此我伤害自己的朋友,知己,长辈,乃至自己心爱的人。
我用心地谋划,打探消息,为了将仇人逼入绝境无所不用其极,还唯恐他们有反抗的机会,寻着一切机会落井下石。
我的一举一动,霍光大约都看在眼里,虽然他不太可能知道我做了什么,但我在设计他家,他是知道的。
也许是无从下手,也许是小看了我一个女子的能耐,他从没阻止过我。
他的忍让,就成了黑暗的日子里的唯一一线彩色,却又带给我更多痛苦。
求不得、放不下的,岂止他一人哉?
人生进入到第二十四个年头,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年。
这一年是地节元年。
复仇虽大事未了,但局已布下,网已张好,霍显姐妹就是长了翅膀也逃不走。
家事有彭祖夫妇打理,不必我费一点儿心思。
我的感情已有回报。
他虽然每个月只有六天休沐时间可以自由活动,有时候政务繁忙,连六天都没有,可他每个休假的日子,都在别院度过。
他带我走遍了长安附近的山山水水。
在灞河上踏过青,冰河初解,碧山倾在水,夭桃灼枝梢,芸薹灿,杨花飘,踏青石折过灞桥柳,趁东风放过美人鸢;
在宜春湖上飘过舟,艳艳的菡萏过人头,掷芍药一朵入君怀,新剥的菱角嫩如粉,奠大雁一双证情贞,用渔网套过白鸟,拿琴箫弄过仙鹤;
在鸿固原上走过马,满地黄花风起浪,眺见骊山青,采得茱萸红,攀一束芙蓉满怀抱,摇三秋桂子一身香,捼红果绿叶渐稀少,插两支山花似奴娇;
舞过风雪,试过弓刀,围火炉论过兵与书,拥狐裘拣过柏与松,新炭煮梅酒,旧雨烹茶汤,余晖散绮霞,空山听风响,双马践寒径,木叶凋荒凉。
每天数着时间算霍光休沐的日子,每天就这样欢喜期待地度过,像是从苍天那偷来的一年一样。到了除夕,祝酒陈愿,便想许来年如今岁一般,霍光仍在身边。
寒食清明,他抽空陪我扫墓归来,天有大雨,人间禁烟火,我和他就在当心小筑里枯坐,望着连天连地的雨下得如白练银丝一样。
霍光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身上有些不好,今天被寒气一激,难免就发作起来。
我拿厚厚的裘皮袍子给他裹上,想想,又伸手轻轻给他捋背,好半天,他咳嗽好点了,道:“我好多了,谢谢。”
我摇摇头,看着他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烧红,心里满满是酸疼。
“后天就可以熬热滚滚的药了,晚上冷,去年年底新做的貉子皮大氅还没穿,我给你拿来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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