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计年》第37章


「皇子,你这药一天三次,小火慢熬。切记别吃辛辣的东西,伤口才好得快。」一边吩咐,将纸包递给他。
一段时间後,只听说那御医提早告老还乡。
他嗓子一养得差不多,看见润妃,便是一声「母妃」。
润妃大吃一惊,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之後笑著捧起他的面颊,「再喊几声来听听。」
他遵照,心里却不断喊著她的名字:疏雨、疏雨……
而当时宦戚已跋扈得厉害,不懂明哲保身的,早早就沦落成为刀下魂。父亲这时才如梦惊醒,亟欲振作朝纲,天天挑灯夜战,於是积劳成疾,缠绵床榻间数月,而润妃也几乎是足不出户守在床边。
那期间他认识左昌云,多次出宫,为的是避开每夜归来润妃憔悴的面庞。她总枕在他膝上,不断说著话,却不像是要他回答。而她时常说一说便不知不觉睡去,泪水沿著眼角滑下,他轻拭,放进嘴里嚐,味道涩得难以忍受。
宫里的人缠斗是为至高无上的权利,润妃搅和这淌混水为的却是别的。
他心里只有一股想要好好保护她的念头,趁几次探访昌云府上时顺便张罗一切,等候时机成熟後,与润妃在那里落脚。
他老是会不自觉的想,如果他俩在这里过活,日子该会多麽逍遥。
他从左昌云处回宫後,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他梦里总希冀润妃坐在床侧,每每午夜梦回睁眼,却是在旁伺候到已经打起瞌睡的小太监。他突然萌生一股念头,要是父亲真的就这麽驾鹤西归,该有多好?
他怀抱这股暧昧不明的恨意,恍恍惚惚间,病也好了,醒来却闻党派争斗的结果已水落石出。左昌云进宫来探望他,提到一个名字,杜直松,他没什麽印象,只知道昌云和他交情匪浅。
他卧病在床,脸色仍有点发青,垂著眸。之後又听他说润妃也参与其中,背地里不晓得在皇上耳边碎嘴了什麽,接二连三又有忠良成为刀下亡魂。
他胸口一滞,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痛苦攀著床沿,指尖用力得发白。
「六皇子,这事情闹得这麽大,我想这官帽,昌云也该差不多是时候摘下了。」却是告辞。
他没多做挽留,如果连豁达的昌云也感到心惶,这宫里想必早乱得不成样了。留他,恐怕只会多抹亡魂,不如早早让他离开也好。
左昌云一走,润妃没多久也来看他了。那张豔丽的脸上只剩下茫然,昔日澄澈的褐色眼眸混浊不堪。她走过来,脚步虚浮,没走到床边便瘫坐在地上,面色灰白。
「春儿……」她喊,气若游丝。
他没有下床,冷冷看著她。「儿臣在。」
「你一定听说了。」
他一语不发,算是默认。
润妃发鬓凌乱,爬了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怎麽我做的明明是对的事,我这胸口就揪得这麽难受呢?」
他想起日前暗著买下的宅邸,那里有田,傍山,人迹罕至,正好适合拿来养老。他忍不住想起褪去一身艳红的文疏雨,在宅子里恬静而笑的模样。
但眼下一切只是妄想。
「你这是何苦?」
她轻叹出声,语有不稳,「等你身上背负著一族几十条人命,你就懂了。」润妃闭上眼,站起身来有些不稳,他从床上挣扎起身,想从後头紧紧抱住她,要她就这麽放弃与他远走高飞,润妃的一句话令他硬生生停住。
「我恨你父皇,却恨得不够。」她继续向前走,朱红身影几乎要融进一片红霞之中,「要是不能全身而退,我也认了。本来这种事就是如此,谁赔上了感情,就要有玉石俱焚的心理准备。」
「母妃……不如你和儿臣一起逃走吧。」他嘶哑著声音说,怀有太多期盼。「逃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就在那里终老,不再过问世事,远离这个尔虞我诈的皇城。」
润妃停住脚步,回首,一笑百媚生。
「如果,你看我的眼神不是和你父皇一个样……或许我会答应。」
她离开之後,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不管是他还是润妃,早已经被随著时间日益增生的情感给寄生得要失去自我,几乎要狠狠撑坏这具身子,再也无法思考多馀的事情。
数月之後,父亲驾崩,赵将军联合几个握有兵权的将军,将要攻入城。润妃在父亲走後殉葬,徒留妖妃臭名。父亲的遗旨要他继承王位时,国势已迟暮,事到如今他生无可恋,只是後悔她不是死在他怀里。要是那天他追上去,拉她逃出这令人迷失的宫殿,就这麽相守老死,该有多好。
现在他只期待阴间与文疏雨相会,因在那里他不是皇子,她不是他母妃。
迷蒙之间他听见一道声音模糊传来,两个男子,你来我往的交谈。一个语气讥讽,另一个笑意盈盈,最後两道声音都不见了,他的眼前逐渐有光线透进来。
模糊的视野映入一个样貌明艳的男人,白肤朱唇,目光含笑低头注视著他。
「唉,你就这麽死了也是可惜,什麽都只是浅嚐辄止不敢深入,哪里能快活?」
因那美貌不似凡人,他只想问:我死了吗,却只能从喉头不断溢出鲜甜的血。
「还磨磨蹭蹭什麽,快点进去。」另一人不耐烦的说。
那人颦眉,「催什麽催,我好不容易能化成人形,让我多说点话成不成啊?我什麽都给了你,还不满足……」话才说完,他霍地化作一团灰烬,泛著点光芒,缓缓由空中飘下,隐约能闻见一股暗暗桃花香。
而他愣愣睁著眼,映入眼底的天空红似火烧,催促的那个男人蹲在他眼前,样貌邪气,笑著跟他说。
「自由了,开心吧?」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言不由衷
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死成,吃力的睁开眼,朝男人说道,「你为什麽……要让我活过来……」他艰难的开口,语有忿意。
男人原本要离去的,听见他这话又走过来,不带温度的说:「别著急。你再回到我这里也只是迟早的事,在这之前你就好好活著,直到我们在下头相会为止。」
听完这话他又昏了过去,醒来後,身旁只有一具又一具的尸体,那男人早不知去向。茫然的摸著脸,低头一看,胸口的伤口已愈合得不见端倪。
天空仍是著火一样鲜红,不同的是他还活著,王却死了。
作家的话:
、花落计年 其五十三
沉春故事说到这里时,已能够看见白光从层层云幕间浮现,然而仍有些昏昧不明。为水听得累了靠在他肩膀上,从他的角度看下去是她颤动的眼睫。
沉春看了许久见她没什麽反应,以为她睡了,没想到为水发出微弱的声音:「这麽说你就是那个死不瞑目的王了……」语气也没有什麽起伏。
他只是笑。与他预料的不同,亲自揭起侵占心头多年的疮疤,倒也没有什麽太痛彻心扉的真实感,反而是一股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徬徨欺来。
为水那头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你现在,还恨他吗?」
「恨谁?」
「恨那个不顾你心意,擅自把你救回来的人。」
沉春思索後缓缓开口,字字分明,「我对他从来就不是恨,只是不解。现下这状况,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感恩他了。」说到後来他盯著为水看,眼神有些埋怨。
为水发出模糊的咕哝,算是回应。
「……算了,要是你不这麽穷追猛打,我恐怕这一生就只活能在那回忆里,走投无路。」
沉春轻道出声,天边又亮了些,他知道再过不久,那光芒必会耀眼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平稳的呼吸声传来,她睡了。也许因为困意难耐话才少成这样,要不依她性子,怎麽能不叽叽喳喳多问个两三句才善罢甘休。
源源不绝的温暖从肩头散开来,沉春犹豫了下,将头缓缓靠上为水熟睡的脑袋瓜,从怀里掏出那枚锦囊,拿出上头写著「一」的字条,就著微晞晨光盯上一段时间。
润妃当年还没收他作继子时,见他孜孜不倦,心血来潮跟著要来笔墨纸砚,却只不断练习这个「一」字。
她说:这一,是最简单的字。因为简单,相对的也能够变幻莫测。
沉春俐落的撕去这张纸,看了一眼身侧熟睡的为水,她正微微打著鼾,鼻息像只小小的野兽。
「你这只小犊就算再怎麽变,恐怕也变不成豺狼。」
怕她著凉,拦腰欲将她抱回客栈,这点颠簸没惊醒为水,她只是下意识揽住他的脖子,紧贴在他肩窝处找了个安稳的姿势,睡得更沉。沉春霍然觉得春天还挺暖和的,暗自笑笑走进去,一大清早的,丁点人烟也没有。
他将为水抱回房间睡,好似不甘心就这麽脱离暖源,她鼻间发出不满的呻吟,沉春替她将被子掩实,没有立马离去,只是站在床侧静静凝视为水的睡脸,後来蹲下身趴在床沿看,半晌轻轻一叹,屈起食指轻轻往她脸上一刮才甘愿走出去。
才出了门,便看见隔壁的袁苍一双黑不见底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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