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流云醉》第81章


而今,他连一死的理由都没有!
什么都还来不及做,什么都还没有改变,生命还来不及燃烧,来不及释放,怎能轻易放弃?
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沉睡的容颜,原来她的睡颜是这般忧伤的么?仿佛随时可能在梦里哭出来。流域心在滴血,不忍再看。
再睁眼时,正对上飘絮乌黑的双眸。流域吓了一跳,随即强笑道:“飘絮,睡不着么?”
飘絮审视般看了他许久,方幽幽一叹,闭上眼睛,语带陶醉:“你是流域。”
流域心中大跳,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飘絮侧脸向里,仿佛又睡着了。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脖颈间优美的弧度上,玉色的反光。流域听她的呼吸逐渐沉稳了,放下心来。
飘絮轻轻一句,宛如梦呓,“流域,大哥走了,为什么你也走了?”
流域本想脱口而出:我没有走,一直在这陪你!忽然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现在,而是三年多前,扶苏被贬上郡的时候,扶苏走了,他开始疏离和扶苏的关系,岂非等于疏离她,离开她?
“大哥走了……小弟约我比试,我输了,被欺负……不能告诉爹爹……多想你,恨你……”
眼泪滑了下来,流域大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飘絮,飘絮翻了个身,沉沉睡下了。
流域忍不住跪伏于地,无声而泣。他以为自己的心已变得坚硬,不会轻易的伤心难过,再苦也能撑着,却为了这句话,碎成一千片!他永远也逃不开欠飘絮的情了,在她最需要你,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你在哪里?
幼时,她纯白无暇,她拥有最尊贵身份,万千人中,她不弃你的笨拙平凡,给了你爱,给了你信任,笃定地要将一生托付于你,而你,做了什么?
你有弃她的一千个理由,你有你的无可奈何,你有你的这般那般的牵累,可知她欲为你的妻,一片痴心爱你,敬你,与你相伴到老,她亦是你的亲人,你为何厚此薄彼?
窗外,夜深如墨。风来,树影战栗,小七匆匆而过,仿若游魂。
胡亥来时,流域正和飘絮说小时候的一些趣事,胡亥立于门外,静静地听着,听到飘絮口中说出“小弟”二字,心中一颤。他以为飘絮忘记了从前的一切,对他只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怨恨。想不到,她还知道她有个小弟,还愿意叫他小弟。
飘絮甚至有些欢喜地说着小时候他如何的被兄长姐姐们排挤,每次都是她挺身而出的故事。胡亥身上流着一半刺客的血液,秦人爱自己的君主,刺客的行径在六国人面前是英雄的壮举,在秦人面前,不过是讨人嫌的宵小之辈。七大战国哪一国不想一统华夏?六国不思强大自身,只以此等行径以达目的,真是卑劣至极!胡亥是卑劣者的孩子,秦宫人虽一视同仁,却免不了诸王子公主心中犯嘀咕,尤其是年纪尚小的王子公主们。孩子对父母的爱是单纯的,对父母不好的人,便是坏人,没得可说的。
少时,王子公主们一处读书,下了学便一处打闹玩耍,胡亥永远是远远观望的那一个。他像个影子,像只讨人嫌的野兽,永远冷硬地和人拉开距离,除了飘絮。对他没有什么敌意的哥哥姐姐们也没有机会照看他,长大了些,各自投奔师父,更加无暇顾及。飘絮只比胡亥长了一个月,胡亥还未足月便被生母抛弃,养在昭阳宫里,与飘絮同吃同睡,昭阳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他的记忆。
流域打断她的话,不让她再说有关胡亥的事。流域笑道:“可记得小时候学堂里,连老师都不敢轻易打你。”
飘絮微微一笑,眼神迷离,似乎看到了那个遥远的时候。“是的,老师打我的手心,七姐会先哭起来呢。”
流域接道:“有一次老师非要重罚你,几位公子几乎同时跳起来,又不敢怎么样,瞪了老师许久,最后竟然一齐请罚。”
“是啊,哥哥姐姐很疼爱我。”
流域忽然屏住了呼吸,飘絮疑惑地摸了摸脸颊,粉颊泪湿,惊疑道:“咦,我怎么哭了?”
流域心中酸楚,幼年时光,现在想来是多么的遥远,几如梦境。小时候的和睦亲爱,和现在的境况比起来,岂能让人不流泪?
“飘絮……你,想起了吗?”
“啊,我该想起什么?”
流域握住她的手,满心的苦,只能往肚子里咽,强笑道:“没有什么,你什么都不用想起,这样,很好。”
流域多希望她永远也记不起那些可怕的事情,流域好怕飘絮哪天问他:我那些疼爱我的哥哥姐姐们在哪里?
流域能告诉她,除了那天在她面前被凌虐而死的十三位公子,她的姐姐们在咸阳附近的高邮县被碾成肉饼,连丞相府,李斯的儿媳,流域的两位嫂嫂也没有放过。散在各地的公子们被强令召回咸阳,除了一个自愿为先皇陪葬的公子,其余不是在狱中被逼死,就是借各种名目处死了!可怜皇室一脉,死得干干净净。皇族支脉和公子们的家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身上有孕,还未有名分的香衣也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有人说他们避祸出逃了,有人说,那么庞大的人数,怎可能无声无息逃得干净?定然是被皇帝秘密捕杀了。
这起灾祸比秦帝国任何一场大战都来得残酷,战争中牺牲的勇士,至少是死在敌人手里,但他们呢,却是死在亲人手里。战场上死去的士兵,马革裹尸是一种荣耀,而他们,却死得如此的屈辱,临死,都要削尽他们最后一点做人的尊严! 
连陌生人听了都要胆寒,何况是至亲的人。 
但能瞒着她多久?她的思维慢慢清晰,梦里,眼角会有泪水渗出,流域时常能看到她睡梦中大张着嘴,脸上的表情,像在哀嚎哭泣,却没有声音,也不知沉在什么样可怕的梦境里。 
这段短暂而平静的时光眼看就要到头了。 
流域多希望她能懦弱一点,再懦弱一点,永远的逃避,永远不用想起。 
清醒的痛苦,得有多痛? 
流域握紧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坚定,微微的笑,带着某些憧憬,“飘絮,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离开?”飘絮有些恍惚,却笑道:“你哄我,我们怎么离开?”直至今时,她还是不忘自己是只笼中的鸟儿。 
流域抚着她的脸,喃喃道:“有一个地方,你想去很久了,我带你去吧……” 
傍晚,昭阳宫的宫娥来报,流域和飘絮相携向西北方,东南方向叩拜,口中念念有词。临来这里前,宫娥还听见流域让人将初秋院里的黄花摘来,摆满了整个房间。 
两人在黄花中对坐饮酒。 
小七要来与他们同醉,流域放下酒杯,微笑道:“这酒小七不当饮,不当饮。” 
小七问为何不当。 
流域道:“小七的时候未到,是以不当。”此时的流域,不再愤怒,不再痛苦,不再彷徨,温良谦恭,他还是那个风神俊朗,令人羡慕的李家三公子。 
当夜,有风,大风,风吹檐铃,古老沉重的檐铃,铃声浑厚,传得很远。 
昭阳宫中有琴声传出,琴声如诉,微微的欣喜。细而听之,似喜似悲,又似带着一种超脱物外的欢愉,仿佛尘寰中的一切都已成过往,即刻就要解脱而去。 
琴声极雅,极静,昭阳宫却沉浸在一股莫名的忧伤里,连守宫的护卫都忍不住心生悲意。 
琴弦绷断,一声裂帛之声,惊得人心神俱裂。正不知如何是好,忽闻噼啪之声,焦糊之气,红艳之光漫起,火逞风势,呼啦啦一声如魔鬼般爬上屋脊! 
护卫们呆呆的反应不过来,不知是谁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着火了!公主的寝室着火了!” 
一时尖叫声,呐喊声,平静的昭阳宫仿佛一下子从地底下钻出来很多人,无头苍蝇一般奔跑,呼叫。稍稍沉得住气的护卫大声的呐喊着,想让人冷静下来,听他指挥,宫人们哪里还听得进去?一味的瞎奔乱跑,昭阳宫里的人过的已不再是人的生活,那样一个可怕的皇帝,昭阳宫里住着那样一个身份特殊的人,稍有差池,就是生不如死!连自己的亲骨肉都能下此狠手,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火光明亮,随风舞蹈,盘旋,跳跃,地板上光影陆离。昭阳宫外的人已赶了过来,就近在荷花池中提水扑火,水光,火光,人声鼎沸。有人跌坐在光影陆离的地板上嚎啕大哭,哭到一半,忽然咭咭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一个护卫气咻咻的走过来,一脚将那又哭又笑的疯子踢倒,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却不知为何停住了,有多少人想跟着他大哭大笑,只是不能,只是不敢。 
那人忽然跳起来,拍着手,大声唱道:“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不能奋飞哈,哈哈哈哈。”唱着跳着,一头扑到烈火中,惨叫还来不及?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