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手青》第42章


他根本就不敢停下来。
我也有值得他恐惧的地方吗?
挂钟无止境地作响,指针的每一次细微震颤,都像一把钢勺刮在神经末梢上。
期间他的属下数次试图推门进来,都被他厉声喝退了。
他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耳朵后头一片通红,青青红红的毛细血管蛛网般暴起,我都怀疑他快脑溢血了。
“谢辜,”他突然回头道,“你现在还冷吗?”
我有点犹豫地停在他三步之外。
大概是因为气血上涌的缘故,他指节上薄薄的血痂又迸开来了。伤口狭长,里头暗红色的血像岩浆那样沸腾涌动。
他还不死心,试图用那只手来碰我的脸。
我竟然被烫了一下。
我碰不到他,但那股蒸腾的热气,熨到了我冰冷的皮肤上。
青年男子,果然阳气充沛,生机勃勃。
我虚虚地捧着他的手掌,忍不住把脸颊贴了上去。
像抱着热水袋那样,借他的伤口取暖。
他剧烈颤抖了一下。
“我明白了。”他道,拔出随身的匕首,在掌心又切了一刀,“是我欠你的。”
他指根还有厚厚的枪茧,皮肤尚且称得上光洁,刀锋挨上去,皮肉瞬间翻卷起来,他的表情却是痛楚而快意的,仿佛那是挑开疮口,放出心中脓毒。
他发愿割肉喂鹰,而我却并非茹毛饮血之辈。
我被他吓到了,触电一样弹了开去。
“喝啊。”他催促道。
我看他狂态毕露,哪里敢碰这不干不净的血,唯恐被狂犬病毒入侵。
他还不放过我,我都缩到墙角去了,他皮开肉绽的手掌印在墙壁上,流下一股黑红色的血泉。
我又被他吓哭了。
“谢辜,你会好起来的。”他道,“趁热喝,听话。”
我捂着眼睛,不敢看他。
房门哐当一声,轰然洞开。
他的几个手下终于忍不住破门而入。
“飙哥!”
他立时狂怒起来:“他妈的听不懂人话?滚!”
为首的大块头一边往后退,一边悄悄使了个眼色。
我一眼就看到他手里的针筒,里头的液体闪烁着刺眼的光。
我几乎瞬间抱着头尖叫起来。
他回过头,紧张地来摸索我的脸:“谢辜,别怕,谢辜……”
然后他就被一管镇静剂放倒了。
药物不断推进他的身体。
他颈侧暴凸的青筋,不甘不愿地弹动了几下,慢慢隐进了皮肤底下,仿佛脊蛙被解剖后,渐趋麻木的屈膝反射。
我从指缝里,惊骇地看着这一幕。
这一次挨药的不是我。
但眼看着这条鳄鱼被放倒,我依旧难免兔死狐悲。
我的热源耗尽了,我在精疲力尽中,栽在他肩上,化作了一颗圆滚滚的蘑菇。
我大概真是颗蛇蝎蘑菇,菌类中的百草枯。
和我沾边的飞禽走兽,总是非死即伤。
他在病床上将养了几天,一睁开眼睛,就来找我。
新来的医生是个年纪颇轻的姑娘,笑起来脸上有两个甜窝。
她显然深谙这病患的危险程度,培养皿一瞪眼,她就补上一针。等他轰然倒下,她就像哄小孩儿似的,给这肌肉麻痹的庞然大物喂药,擦掉他眼睛里溢出来的鳄鱼泪。
还用棉签压着他的眼睑,轻轻柔柔地滚几圈。
培养皿被她磨得没脾气,只能压着声气问她:“你看到谢辜了吗?刚刚还在我旁边。”
“你刚刚睡着了。”
培养皿恍然道:“我把他弄丢了。”他把脸侧在枕巾上,突然道:“当初我一眼就相中了他,想方设法地弄到手,结果他死了。”
我战战兢兢地,听他回忆往昔。
他和傻逼弟弟表面舅甥,又暗地里较着劲儿,傻逼弟弟捕获了皮毛丰美的猎物,不免自负地炫耀给他看。
他尝了鲜,又暗嘲夏煜蠢得可笑,明明酸得入骨,还要佯作大度。
他开始故意让我发现他的痕迹。
逼得傻逼弟弟维持不住表面的浓情蜜意。
可怜我只知道靠在傻逼弟弟膝上打游戏,迟钝得像个傻子。
直到被吞剥入肚,才后知后觉尝出疼。
我也不知道这场单方面的暴行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的地方,以至于他缩着喉结,双目赤红。
“我真是个疯子。”他嘲弄道。
这证据确凿的口供只来得及招了一半,手机铃声又开始大煞风景。
他示意医生接起来,贴在他耳边。
是陆医生的声音,低沉而疲惫。
“大巴的位置已经确认了,正在打捞出水,车身受损严重,可能在出水的瞬间解体。你如果还想见他,就过来吧。”
第51章 
听说我的尸体在水下百来米的地方。
那一定又深又暗,丝毫不透光。
水压作用下,我曾经鲜活的肉身,大概会被打碎了,挤在那枚变形的铁核桃里,通红模糊的肉色,像未破壳的鸡胚蛋。
如果有人打着手电筒,对着核桃壳去照,大概还能看到一点湿润的黑眼睛。
我就是那只鸡雏,剥壳取卵,非我所愿,我还想睁开眼睛。
我自问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我该一次又一次地被剥开壳,被按在砧板上,切成葱姜蒜那样的碎末,去呛出他们并不途经肺腑的眼泪?
为什么我该去死?
为什么我该沉在水里?
我总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蘑菇味甘,宜于食补?
我顶着个子实体,一旦闷闷地想事情,就会脑袋疼。
但培养皿的脸色比我更煞白,下巴上的胡茬像铅印那样发着一圈青,毕竟他将有幸成为那个敲核桃的人。
这水库地处偏僻,乱石嶙峋,又逢连日暴雨,水位高涨,到处都是苇草灰白蓬乱的影子。
暴雨如潮,浮吊船和十几艘救援船随水势剧烈动荡,一片惨白的灯光斜打在水面上,扇起无数油星子似的水沫。
我坐在他的肩上,又仿佛隔着水面和他对视。
他踉跄了一下,仿佛在一瞬间急速衰老。
那种桀骜而锐利的气质,被这一池子的水磨得很钝,直接从鳄鱼沦为了鳄鱼皮鞋。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个人。
他穿了全套水下救援装备,在几个搜救人员的簇拥下,只留潜水镜没扣上,露出一双冷冽的眼睛。
大风大雨的,竟然依旧不免脸熟。
我一看他,就开始发抖,只想缩成一团。
偏偏培养皿向他走过去,问:“你要下水?”
“救援暂停了,我没时间等,”谢翊宁道,“大巴不可能撑到出水,他会尸骨无存。”他似乎有点疲惫,也没有多说,只是扣上了呼吸器。
我有点唏嘘,他当初学潜水,还是我偷偷赞助的。
想不到现在还要靠他捞我一条全尸。
培养皿向他要了一套救援设备,手下阻止他,被他不耐烦地甩开了。
他的属下估计铁了心不让他犯浑,跟他动起手来。
我在他肩上左摇右摆,正看得热闹,冷不丁被甩了出去,像条逃窜的小鮣鱼,慌忙往前一窜。
我黏在了一片纯黑色的耐磨布料上,一抬头就能看到谢翊宁下颌的呼吸器。他看起来像个被金属骨骼包裹的怪人,只有胸口的布料还在细微起伏。
看不到他的脸,我反而有点安心。
入水了。
我的菌丝在水里漂起来了一点儿,细绒绒的须子,像只桃花水母那样荧荧发光。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水库里有股腐败的臭味。水底漆黑,摄引着我一颗沉甸甸的心,无休止地往幽暗中坠落。
我在无限逼近自己的死亡。
水库底下都是怪石,那辆扭曲变形的车就卡在岩缝中间,中段呈漏斗状下凹。
他的心脏迟缓地震动,隔很久,才起搏一次。哪怕隔着那些变形的浑浊水流,和照明手电畸形的光束,他看起来依旧悲痛得无处遁形。
否则他不至于连窗框都扒不住,脱手了两三次。
水下近百米的地方,我终于不用看他后知后觉的眼泪。
隔着那么多扇空荡荡的车窗,他打着手电筒挨个地来找我。有些窗上的玻璃还没彻底破损,他每撬一扇,就会颤抖一下,仿佛他是在剥自己的壳。
我有个好习惯,坐车的时候总是规规矩矩地系着安全带,然后降下车窗去看他。
他总不看我,骑车绕过去,我抵着车窗,一瞬不瞬地看,额头上一块椭圆的红印子。
这次我藏得很好。
“谢辜,”他只能叫我,“你在哪儿?”
他说我不会死,说我还有很长的一生。
我有点吃惊。
我明明是朵蘑菇,是个短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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