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遗爱》第87章


这种声音无端令姞儿想到幼年度过的隆冬季节,彼时她的父皇还只是晋王。姞儿惟一一次成功地私自逃出晋王府玩耍,便意外的捡到过一只残破的纸糊彩绘灯笼,北风“呼呼隆隆”嘶鸣着钻进纸窟窿,又嘶鸣着钻出来,而灯笼上描绘的五彩斑斓的小人儿却依旧光鲜……
就是这种感觉姞儿望着冬日明媚阳光下王逸甫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漆黑双眸在昼亮光芒下格外突兀、空洞、暗沉不见底。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对死气沉沉的、已经瞎了的眸。姞儿却无法对这双黯沉沉的眸子转移开视线。她有些迷离的看着它们,似乎那里面藏匿了纠缠不清的、深沉而又压抑的忧伤。
亦或者,她是在无意识中想从这双眸子中寻找出什么?
“贤卿平身”世民对王逸甫满意颔首,缓缓挥动龙袖,广袖拂风而扬,巍峨帝王之气内敛且洒脱。
几个垂首而立的宫娥忍不住偷偷抬头瞟了瞟她们日夜仰慕的君王,顿时粉颜羞红、呼吸停滞。很显然,在王逸甫这般中等姿容的陪衬下,圣上的龙颜显得愈发风华熠熠,宛若朝霞。
话音未落,世民似是察觉到了姞儿的心不在焉,眸光有意无意在她身上流转几下。
姞儿倏然回神,敛起飘散的思绪,美颜端庄地对王逸甫浅浅颔首,微笑潺潺:“先生肯入宫是吾皇之幸,今后无需多礼。”
王逸甫这才谢了恩,直起身来,目不斜视,危襟伫立,随同来的青衫男子依旧侍立在他身旁。
在龙椅一侧乖乖等候许久的三皇子恪有些耐不住无聊了。坦白说,他和音今天因为拜师而被母亲逼着换上了礼服华冠。华服、峨冠硬挺挺的质地穿起来很不舒服,表面又密布着大片大片的刺绣珠线,叫人穿着愈发觉得肌肤硌得慌。
新老师是个瞎子,断然不会管得太严,上课时假如他们私底下搞一些小伎俩也不用担心被发现这样想着,恪好不高兴,瞅着父皇不注意的空儿,赶紧朝音眨巴眨巴眼睛。
音当然知道恪的心思,也觉得今后上课应该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俊颜亦暗暗浮上喜色。
恪脑袋瓜像拨浪鼓儿似的转转,往围观的人群中一瞥眼,见有几个熟悉的小脑袋在人群中晃晃悠悠,丝毫不肯安生:正是承乾、泰、若黎……
最扎眼的当然还是太子承乾,不只因为他那一身明晃晃的灿金蟒龙袍。承乾近来长高了许多,已经能够及得上父皇的肩膀了,挺拔的身躯显得他容止风姿都颇为英武,不少老臣都谄媚吹捧承乾“颇有圣上当年的武猛之风”。
而自己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勉强强碰得着父皇的肩膀……恪盯着自己腰际的正首四爪玉龙佩,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转而又想到:泰、音都要比自己矮上三指之多,自己也不算最矮。
再次将泰、音的身量同自己比较了一下,恪心中才宽慰许多。
“请六皇子、三皇子行拜师礼”陆荣不知何时已经踱到恪、音面前,拖长了调子道。紧接着便有小太监将茶盏塞到两人手中。
恪和愔心中都清楚:自己穿戴了硬绷绷的华服冠冕就为了这一刻,忙将十二分的敬畏堆上脸庞,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将茶水端到王逸甫面前。
“学生李恪,见过老师,请老师喝茶。”恪少年勃发,雏凤声清,举手投足间端的是分毫不差。
正低头等着王逸甫接茶,却见身着天青衫子的随侍走来将茶盏接过,那人指尖微微碰触到了恪的手指,透心的寒凉便丝丝渗入,恪不由得“咦”一声打了个激灵:
这个人手好凉,比玉带河的冰冻差不了多少!
恪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忍不住瞄了一青衫男子的面庞:
薄唇似剑刻,眉目若刀削,斜眉直飞如鬓,眼神凛冽泛寒,周身弥漫酷煞之气!
恪蹙眉,不禁有些疑心此人来历,但见面前青衫男子指缝中突然飞出一道银色丝线,急速蘸了茶水,又急速收回指缝中,诸多动作在眨眼的瞬间完成!
好、好快!恪不禁哑然,再用眼角余光环视四周,众人脸上毫无异色:竟没有人发现这青衫男子的动作!
那青衫男子察觉到了恪的异样神情,面色有微微一丝动容,轻眯着眸子看了看恪,方将茶盏端给王逸甫。
王逸甫接过茶盏,浅啜茶汤,随即儒雅而温吞点头道:“ 
33、纵使相逢应不识 。。。 
三皇子不必多礼。”
音敬茶时,恪斜睨着眼睛仔细看着,那青衫男子的动作如方才如出一辙,而音和其他人仍是没有丝毫察觉。
恪使劲吞了口唾液,思量着要不要把方才这件事告诉母妃,再没有玩闹的心思,循着剩余的礼数浑浑噩噩行完了拜师礼。
做为皇子之师,王逸甫被赐居“墨竹”,这并未出乎众人预料。
墨竹,位于大安宫东南一隅,可谓皇宫中最为静谧清幽之别苑,因其四周被栽植了大片的迦南墨竹而得世民御笔赐名“墨竹”。苑外竹叶浓翠欲滴,暗有墨香萦绕,苑内香兰雅卉成圃,为稍显凄清的墨竹别苑添了几许甜媚之韵。
墨竹林间有一方空地,建造者别具匠心地在此处加盖了一座书房,以竹为材,以白绢为帐,名为“洗砚斋”。
现在,洗砚斋已成了王逸甫为两位皇子授业解惑的学堂。世人皆知,大唐鸿儒王逸甫最为擅长的便是音律与儒学,所以他对世民提出“只教授两位皇子音律与儒学”,世民亦欣然答应。
或许出于王逸甫对音律的偏好,恪与音第一日所学的,便是音律中的琴艺。
恪与音对此尤其期待,除了他们本身对学习琴艺并不感到乏味之外,最主要的是两个小家伙想见识一下“目盲”之人究竟如何操琴。
王逸甫将墨发尾端轻轻束起,一袭素淡棉纺白宽袍,清幽宛若清晨林间弥散的雾霭,懒懒斜倚靠枕,娓娓而谈:“但凡琴曲,大多从‘静’开始。初学琴艺之人,对于力度的控制会比较生疏,琴音很容易过于生硬、干涩,”他稍微停顿一下,广袖下,纤长手指缓缓抚摸琴弦:
“所谓‘静’,便是:徘徊顾慕,拥郁抑按,盘桓毓养,从容秘玩……”
恪面色隐有嘲讽,想他双目失明,多半是纸上谈兵,便道:“老师,学生愚钝,并不能领悟何为‘徘徊顾慕,拥郁抑按,盘桓毓养,从容秘玩’,可否为学生展示一二……”
恪的话尾余音还未全部落尽,王逸甫倏然支起慵懒上身,挥扬素衫广袖,黯眸轻轻眯起,唇角绽笑,灵巧十指随意弹拨起来。
琴音悠然盘桓,幽静而不压抑,随意而不懒散,令人惊疑自己是否身陷飘渺云端。一种异样的情愫贯穿其中,流畅不息似乎绵藏着某种力量,宛若波波汹涌而来的潮水,声声不息。
琴音消逝,洗砚斋内,三具古琴静静躺在木案上,恪、音正襟危坐,思绪翻滚:震惊、赞叹、崇敬、折服……
王逸甫径自说着,嘶哑声线如同低沉吟道的巫咒,蛊惑而引人入胜:
“从静开始,接着在发展变化中出现了不同的曲调,此为‘变’。与前面似是互不相关,最终是殊途同归——”他探出灵动指尖,鼓动琴弦,气势恢宏,言辞咄咄:“所谓‘变’,即是‘双美并进,骈驰翼驱,初若相乖,后卒同趣’。”
随着他广袖浩浩翻舞,十指弹拨时疾时缓,琴音甘醇饱满却不失浓烈,起起伏伏似山涧呜咽。到铿锵之极处却转为迂回缱绻,在低糜至极时却陡然扶摇而上,那股含蓄的情愫已然迸发,蓄势如虹欲冲上九重云霄。
恪与音此刻已是目瞪口呆,唯有屏住呼吸,紧紧盯住王逸甫那双灵巧双手,唯恐落下一个音符、一个动作。
王逸甫一袭白衫随心而动,衣袂暗涌,墨发翩跹,他没有再停顿,而是加大双手力度,十指驰骋琴弦间,渐成翻江倒海之势,他整个人似乎也化为怒潮,波涛滚滚咆哮奔涌而来!
“〃‘参谭繁促,复叠攒仄,纵横骆驿,奔遁相逼,拊嗟累赞,间不容息。’——便是‘起’。也是琴曲中最为精璨的□之处,或相凌而不乱,或相离而不殊,正是殊途同归的所在。记住,要‘疾而不速,留而不滞’!”
“是!”恪与音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目光烁烁。
“最后,是‘止’”王逸甫浅浅一笑,琴曲顿时转而柔和,这柔和使他平平无奇的样貌焕发出异样光华:
“所谓‘止’,便是‘微风余音,靡靡猗猗。’给人以无限回味的余地。”随着着他的缱绻笑意,琴声也盘旋萦绕着,徐徐转低。令人想起微凉秋风中,飘浮着的木叶,留恋着,迟迟不肯坠地。
白纱帘帐外,女子的赞叹声清玲玲传来:“妙曲,果然妙曲!”姞儿美颜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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