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记》第17章


江陵面色沉重憔悴之极,却仍勉强维持着镇定,摇头道:“没有,父亲自从两日前昏倒,便一直没有醒过来。”
清明不由看了潘白华一眼,心道:你倒是好份心机,两日来不动声色瞒得我好。但是并不曾言语。
潘白华叹道:“留风掌一旦发作,寻常药石只怕难医,可否容我试试其他办法?”
江陵犹豫了一下,方道:“好,我带你们进去。”
清明虽诧异江陵身为人子却守在门外,但此刻无暇思及,于是一同入内。
内室更为安静,止窗下数只安神香青烟缭绕,虽有清风入户,到得这里也不再流动一般。江涉安静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若死。静王坐在床边,却是紧紧握着江涉一只手。除此之外,室内再无他人。
清明又走近几步,不由暗吃一惊,数日前在演练场见静王,尚是一位英武威严的显赫王爷。然而此刻他面色惨淡,双目中血丝隐隐,分明是数日来不眠不休的模样。再看他发间,竟已掺杂进了小半银丝,日光之下,分外显眼。
此刻潘白华已走上前去,清明自知现在不是自己出面的时机,于是静静立在一旁。
静王在这里,已经整整的守了两日,一切能想到的方法都已用尽,他亦知已是无力回天,脑海里一片空白,便如方才何人进室,他均是一无所知。惟有当年情景,一幕一幕眼前回现,清晰如见。
他母亲早逝,兄长为帝,另一个兄长宁王在他年幼时起兵谋反,早已不在人世,只一个年纪相仿的皇侄有时还同他做伴。他生性傲慢冷厉,再加上出身高贵,无人拘管,越发不把天下人看在眼里。
这种情形,直到他12岁,见到老师后才有所改变。
也止为老师一人改变,
那一日风清日朗,皇兄前来看他,笑道:“阿静,你不是一直欲习弓马么,这些本朝要属江统领为第一,今日我已带了他来。”说着一闪身,身后现出一个人来,二十四五岁年纪,穿得却非朝服,惟见一身白衣如雪。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时间只觉天翻地覆,电闪雷鸣,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过去一十二年与今日此时相比,原来不过虚幻一场。
待到他稍觉清醒之际,自己已然跪倒在地,“老师”二字脱口而出。
那人一笑,风华出世,英风决绝,一双眼眸如寒星般清澄,伸手扶他起来:“小王爷何必多礼。”
…………
这时潘白华已来到他身旁,低声道:“静王殿下,江世叔昏迷已有两日,眼见药石无效,不妨一试针灸之法。”
他素知潘白华见识过人,胡乱点了点头,依然紧紧握着江涉的手,
…………
自此老师便时常至王府教他骑射,他天分本高,学得极快。当年的京华七少本非拘礼之人,见他进步十分欣喜,师生又相得。不久,便改口叫他“阿静”。
除了当时皇帝,唯有老师一人可对他如此称呼。
他对老师,却是从来尊敬到了十二分。
王府人都知道,若想劝说小王爷,只能去找江统领。
那时老师年轻,有闲暇便带了他去郊外游玩,骑马打猎、登高望远,无所不为。平日里待他如良师严父,玩起来却又似长兄好友。这些时候,老师白衣爽朗、英风四流,笑的是那样开心。
然而,他却也常见老师一人独处时,会怔怔的发呆,神情不属若有所思。他不敢上前打扰,私下打听,终知老师心事。
老师不会掩饰,也从来不屑掩饰。
13岁,他第一次去老师家做客,师母婉玉据说是中书令潘意远房亲属,虽非美女,却温柔可亲,做得一手好菜;师妹江陵年纪尚幼,乖巧可人。
那是一个十分完整美满的家庭,他却越呆越不自在。终于找了一个借口提早回去。
回到王府,他扑到床上大哭一场。
那是自他懂事以来的第一次,只是少年心事,几人得知,
但很快他便想开,管他世事如何,只要老师仍在身边就好。
他想开了,也便时常去老师家,所谓多见一刻是一刻。老师家中亦有演练场。那一日老师与他谈到兴起,九岁的小江陵忽然走过来,伸手扯扯老师衣襟。
老师觉得有趣,找了他年少时用的软弓出来,手把手的教她射箭之法。小江陵不慌不忙,一箭射出,竟是正中红心。
他暗叫惭愧,老师却是大惊之后继而大喜,从此将一身本领尽相传授。
恍然间,离初见老师已是十多年。世事倏变,年华逝水,兄长过世,皇侄即位。朝里人事更迭,他由少年至青年,容貌身量皆改,声望权势俱增。
只有老师,一直不曾改变:白衣依旧,容颜如昨。对他严厉起来如良师严父,玩闹起来如兄长好友。他待他,一直如十几年前那个白衣青年照看那个倔强孤寂的少年。
始终未变。
而他,早在十几年前便立下誓言:此身无所有,但许老师,一生一世。
然后师母因难产过世,留下幼子江澄。老师一时间几乎崩溃。他素知老师是多情重义之人。虽然难过,亦不吃惊。
中书令潘意来访,叹道:“十几年前他也崩溃过一次,那次是婉玉救了他,这一次……”
他很想说:“这一次有我在。”但是潘意接下来道:“这一次好在还有江澄。”
他心中恼怒,却也知潘意说的是实情。
也正是那一次,他初见尚是少年的潘白华:十五六岁年纪,温文知礼,却已极有心机。
这此后三年,却是他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老师身子不好,一双儿女被岳家接去暂为照顾。在他执意之下,老师倒有大半时间住在王府。
老师话语少了许多,精神也大不如前。他不在意这些,只觉能与老师朝夕相处,人生已是别无所求。
不久,为排解老师心绪,他和老师曾有一次远游,二人微服便装,徐徐而行,最后来到了寒江,寒江之畔,老师静静坐了许久,然后道:“我原以为,我这一生也不会再来这里。”
那个地方叫一片天,石红如血,草木无生。
他不住声,怔怔看着老师,老师叹道:“我五哥云飞渡,当年便是战死在这里。”
然后老师缓缓的站起身来,残阳如血,寒江似练,天际一片渡鸦嘶叫着飞过,老师白衣萧然,形单影只。
“连婉玉也走了……”
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一瞬间他心痛如绞,眼睁睁望着老师身影渐行渐远,犹豫片刻终是跑过去,默默跟在老师身后。
老师需要他做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归来后,老师精神似乎略有好转。他很高兴,一次老师向他叹道:“阿静,我虽也教过很多人,可我只你这一个学生。”
他倏然动容,一时心中感动,竟要落下泪来。老师此语,可见已是将他看得极重。
然而缘尽于此,终他一生,也仅仅只是老师的学生。
三年后,烈军进京行刺,老师命在垂危,生死一线上被他生生拉回。他知老师并不情愿,情义上,老师宁可死在烈军手里。
他不管,在老师身上,他只任性这么一次。
那次老师亦是昏迷了三日,醒来时是半夜,一灯如豆,唯他守在床前。老师面色苍白如纸,昔日飞扬风采再无痕迹,叹一气道:“阿静,你这又是何苦?”
他咬咬牙,终于道:“老师,我在12岁时就对天发过誓,要守护您一世一生。”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吐露心情。
老师没说话,勉强伸出手来,却仍如年少时待他一般,轻轻抚摸他头发。
他再忍不住,抓住老师的手贴在面颊上,眼泪滚滚而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一生数度落泪,只为老师。
谁家庭院残更立,燕落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二十三年梦一场!
然而我能与老师相伴二十三年,已是人生极大幸事。
…………
潘白华在一旁对江涉施以针灸之法,已是足足过了三四个时辰。
众人皆已不抱希望之际,却见床上白衣微动,却是江涉缓缓睁开了眼睛。
静王一见之下,大喜过望,叫道:“老师!”江涉却是听若未闻,眼神迷茫,逐一看过众人,直到看见潘白华时才微微一笑,轻声道:“六哥。”
潘白华与其父气质虽然相似,容貌其实并不相同。清明不由后退一步,他亦通医术,心知江涉此刻不过回光返照,且是神智模糊,再难清醒了。
眼见静王依然死死握着江涉的手不放,眼神几欲疯狂。潘白华面色忧虑,却终是缓缓开口道:“阿七。”清明自知再待下去也无用处,心里一紧,不欲再看,转身出了房门。
他呆呆立于庭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