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猜对了!”她笑得格格响,忽而又嘟起嘴。沈红霞想,原来牺牲了的人也像小姑娘一样有千变万化的神态。她说:“你可别信那些人的话,他们说参加垦荒队的都是不好好读书的学生,都是考不上大学没出路的。我,就是班上的学习尖子,按说我能考上最棒的大学;可我偏偏就来参加垦荒队了。我们中间多数是好学生,恰恰是最有头脑的一群青年!知道吗?有抱负的人才叫有头脑。垦荒队开进来的时候,这里连公路都没有,粮食都运不进来。能想到我们吃什么吗?我们吃过野菜,吃过从青草里提炼的漆黑漆黑的淀粉!”
沈红霞想,她所描绘的十多年前的生活与今天颇相似。但她那热情奔放、诗朗诵般的腔调让她多少有点不习惯,不过,她知道她们时代风尚就那样。
她兴致勃勃地谈修公路的盛景。夜里马灯长长一溜,望不见首尾。有人边挥镐边打盹,创下自己两根脚趾。路通了,大型垦荒机械开进来很快掀翻整块草地。头一年,播下的小麦长成了草;第二年播的大麦还是长成了草。这块辽阔的土地不管撒下什么种子,长出来的都是草。后来有人恍悟,干脆就种草!种价值极高的龙须草、亚麻。真铁了心种草,它反而寸草不生,整块地真正荒芜了。
“开始有人往城里逃了。这地方的无霜期只有三天,作物很难成熟。后来大批大批的人都偷偷摸摸回城。有的回到城里找不着工作,成了二流子。垦荒队专门派人去请二流子们归队……”陈黎明咬住嘴唇苦笑一下,“理想这东西绝不能有半点勉强。理想可以追求,但不一定要看到它实现,更不应急于享受它的成果。”她在沼泽里行走自如,显然早已适应了它。
沈红霞渐渐对她钦佩起来。她滔滔不绝,颇有点鼓动家的风度。她的见地与思想使隔了十多年的沈红霞听了,也挺服。红色毛衣衬着她褪色的容颜,仍是那么青春那么风采。
“哎呀,我得走了。我开的那台康拜因遭陷了,我得守着它,等人来拖它出来。”她泥污的裙子沉甸甸的。
“你一直在守着它吗?”
“是啊。你不也在守着吗?告诉你,开始最难受,挺过去那阵,随便坚持多久都不在乎了。”
沈红霞想,这就是她坚持了十多年的感受。
分手时,沈红霞忽然摸到一小把奶渣,便唤她:“喂,陈黎明!
“叫我多苓吧!好朋友都叫我多苓。多苓,就是俄语黎明的意思……”她在远处说。隐隐见她不断弯腰,又在寻牛屎菌。过一会儿,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口琴声。沈红霞从未听过这样尖锐又悦耳的曲子,因为这首俄罗斯民歌在她会唱歌时已不流行了。
沼泽结了冰。沈红霞几次被冻得失去知觉,又一再被寒冷惊醒。正是骤然降临的寒冷挽救了她,冰冻硬化了蠕动不止的红土大沼泽。等毛娅找到沈红霞时,黎明的灰白已从草地一头抽出。毛娅认为人和马都已经死去。
举目望去,沼泽密集的水洼犹如蜂房,一律结着肮脏的冰。沈红霞的棉衣盖在绛杈身上,并全力托它抱它。她与它身后,母马的脊背十分像条底朝天的沉舟。毛娅哭喊她,完全把她当死人来哭。
沈红霞浑身泥水已冻成发亮的铠甲,她既坚固又柔弱地矗在那里,仿佛直接成了座塑像或直接铸成了一块纪念碑。
按照回忆,毛娅依稀记起沈红霞是过了那道坡坎后脱离马群的。她首先得找到坡坎。走了一截,总觉得身后断断续续、鬼鬼祟祟有点响动。她认为不过是刚才那场惊吓的余悸。当她终于忍不住回头望时,果真有个骑马的跟踪者。
那马与人在霜地里显得漆黑。
跟踪者就是两个流浪汉之一。他比他的朋友多些狡黠,佯作离去又偷偷绕回来,正看见乔装改扮的毛娅上马。
他是从她上马的动作发现破绽的。男人上马靠蹿,直上直下;女人却需要扭腰甩胯。她们不及男人有力,但绝不放弃筋骨柔韧的优势。
见她单枪匹马上路,他起初不紧不慢地跟。他要等她走远再下手。他回头望望,堡垒似的帐篷已看不见了,已断了她的后路、她的增援。他对马暗示道:开始吧。
毛娅不用回头也知道他追紧了。她用缓绳死抽她的马。他全看在眼里:马被她一连气的抽打反而弄岔了神,四蹄无所适从,本能的协调反被破坏。它跑得糟透了,几次险些将她颠出去。而他却是最善于驱使任何牲口的。
按说他这匹矮腿本地马较之她的军马,要低劣得多,但他却能使它超越品种的极限。他每一鞭都抽在点子上,他的鞭策是为进一步调整它的步伐与呼吸节奏。而她恰恰蠢在这里,弄得马上气不接下气,步伐没了章程。
前面是道坡坎。他见她傻里傻气径直往上冲。犯下这个关键性错误,她基本没得逃了。他却不,他不让马咬着她直追。他稍稍拨转马头,看上去绕了颇大个圈子。当他瞄好角度,再将马拨回。这个回旋实际上大大减缓了坡度。她的马还在吃力攀登,他却已占了制高点。
他的马横在她上方。在他古老而年轻的脸上,她看见他对她的排斥感及占有欲。他侵犯她身体是作为她侵犯他领地的报复。
他像马术表演那样,身体跃离马鞍。来吧!草地上的一切都属于我。既然你来了,你也是我的。他这一记扑空了,因为她在那当口被受惊的马甩了出去。她顺差坡溜。下这样陡的坡人与马大致打个平手。非 凡
毛娅边跑边摘枪。
叔叔辨识着三声枪响的方位,与此同时他已全身披挂地上马。远处有狼和狗在混战,高高低低地吼着。他原准备过几天就回场部参加冬宰,冬宰从来离不得他这好屠手。吃了冬宰的肉,他接着得去自治州集训。冬宰是全年的狂欢节,相当于农人丰收。冬宰还有一重意味,就是女子牧马班的头一年宣告平安度过。
而这最后几天却有三声枪响等着他。
小点儿骑着马迟迟疑疑地往那片灯光走去。她从那里出逃的头天晚上,姑姑竭尽最后的善良对她微笑。后来她又回去取衣服、梳子和一切小零碎,闻着姑姑身上一股新鲜的泥土味。那半截子入土的女人摸捏着她圆滚滚的臂膀说:多漂亮的女娃,该出嫁啦!其实她听出的是:你祸害得够啦,该收场了!
姑姑从侄女来到草地那年就开始衰竭。此刻小点儿很想去看看她,莫如说她想看看这个唯一厚爱过她的女人的末日。她下马,悄悄贴近那幢房子。屋后茂密的葵花凋零得差不多了。她想,事情怎么会闹到这一步?
窗口透出铅灰的灯光,里面静得像尸屋。她正想离去,门开了。兽医一向将时间掐得准极了。他的阴影罩住她,低声说了句:跟我走。她怎么会不跟他走呢?到这一步只有罪上加罪了。
她见丈夫轻轻一托,就把侄女抱上马鞍。然后他们向草地跑去,跑远。她不想捉拿的证据到底还是被拿住了。她是无意的,她是被迫的,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个证据。她见这对隔辈偷情的男女同骑一匹马,并不感到十分丑恶十分碍眼,反倒觉得自己碍事。她怎么能这样没羞没臊多余地活下来,再活下去呢?她赖在他们中间,作为一块人伦的界石,使他们咫尺天涯,无望地相望,使他们的感情永远无法合理化,使他们的关系永远得不到世俗与道德的认可。她活着就为了使这两个她至爱的人堕落为情感上的贼吗?
可怎样才能合情合理地死而不迁罪于他们呢?这个丑陋的善良女人苦恼极了。她认为自己继续存在下去就一错再错了,既然刚才已亲睹窗外那动人又下作的一幕。是她的存在造成了他俩卑鄙无耻的处境。她该让开,该走掉,该无怨无怪不声不响地从他俩之间蓦然消失。
假如他们为失去她而忏悔地流泪那便是她最大的称心了。
假如他们一面悲痛一面狂喜她也完全谅解。
她想起他们住在一块儿也有过挺不错的日子。有一次她当着丈夫的面说:小点儿,你小时多丑啊,谁也不相信你长大会变得这样好看。丈夫轻蔑地斜她一眼,仿佛她安了坏心眼诬陷人;仿佛她像所有丑女人一样妒忌美。她无从辩白。小点儿却说:是啊,那时我是个千人嫌万人厌的小怪物。那时幺姑你还没参加垦荒团,那时我们还住奶奶家的老房子,对吧。侄女边说边按摩她躺疼的背,丈夫温和地吸口烟:哦,真有那事。三人都笑了。
她趿着鞋摸上床。仰着,侧着,心里计算今夜该服多少镇痛剂。
满地都是霜。马默默地想,人的欢爱是这样麻烦啊!他们在做什么?简直恨不得你杀了我我杀了你。
他把她送回牧马班,她不让他送到跟前。望着他骑马远去的背影,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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