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土地已发出比哪里都旺的草。草绿得魅人,花艳得猥亵,羊群瞅准这个地带慢慢走来。
羊在这里滞住不动了。羊群在这里悄无声息地膨胀。
在初春人们开始打狼之前,一头雌狼和一头雄狼在雪地里盲目地奔跑。突然它们看见远处有顶帐篷,门前两只肥壮的狗崽在玩耍。雄狼监视那只干瘦的老母狗。出击的是雌狼。
老狗姆姆正焦急地寻找它最偏爱的低能孩子。这可怜丑陋的小东西仿佛怕人们再次加害于它,自从被母亲救活就到处爬,到处躲,姆姆每天要费许多神寻找它。它又聋又瞎,浑身没毛,随时可能丧生,姆姆为它操了碎心。它几乎无暇顾及那两个健全的孩子。
姆姆听见动静回身时已晚了。两个狗崽已在狼嘴里挣扎。它追了很长一截,狼根本不用认真跑,跑一会儿便停下,将嘴里的狗崽抛起,狠摔在地上。如此几番,狗崽就不挣扎了。
姆姆心力交瘁,目送两只恶狼满载而去。当它回到原处继续找寻那小怪胎时,发现它已冻僵,与雪地冻得分不开了。多好的一个初春的早晨,姆姆却失去了所有孩子。
它却不甘心,仍把身体盘成环状整天整宿地偎着小怪胎,想用老法子再次救活它。五天后,柯丹再次被惊醒。她见姆姆重复上次的一套动作:将它叼起使劲抖擞。
这回它蜷缩的身体再也抖不开了。
柯丹注视着姆姆。觉得它又可怜又可怖。它垂下脑袋,盯着小尸首,似默哀又似策划复仇。姆姆足足呆到半个太阳升起。
柯丹披上大衣,跟着姆姆。它叼着小小尸骨,似乎已跑进大大的半只太阳里了。远远地,在浅红色的雪原上,它亲自安葬了它的孩子。它绕着那座坟墓转来转去,似乎想认准点什么记号,最终它却将一切记号都抹去,在墓地上左踩右踩。柯丹想,也许它怕野兽再次加害它已死去的低能孩子。
姆姆抬起头。这一个披头散发站在它对面。它看清她身体里正成熟着什么;她因负载着另一个生命而显得庞大且丰满。
老杜仔细回忆着柯丹在草洼里的情形。隔着雾样的春雪。虽然只看见她不清晰的侧影,老杜却感到一种巨大的痛苦折磨着班长。她半跪半蹲手撑着地,像在与一股无形的力量较劲。再有,就是那赤裸的下身。她回到帐篷时,大家正在吃早饭。于是便把班长的怪样讲给每个人听。在她看来班长那样子不仅可怕,而且极惨。但她一贯讲不清什么,人们也认为她一贯神经兮兮。吃完饭,柯丹还未回来。有人提议去看看,别是班长真害了暴病。
小点儿拦住其他人,说她去。
但她出帐篷没多远,就见柯丹好端端地骑着马回来了。这里那里不见一点血污,不仔细看,她神情及形体上那一点疲沓是难以觉察的。她甚至连下马的姿势都没变。一刹那间,小点儿对自己的神机妙算产生了怀疑,或许是她那盼望一切人犯错误的叵测之心使她产生了错觉。柯丹还是完完整整的柯丹,没多什么,也不少什么。毫无破绽,让她扑了个空。
就在这时,由远渐近传来一声婴儿啼声。并愈来愈近,似乎一个婴儿在边哭边往这里走。柯丹的目光、神志一下就被这锐器般的哭声搅散了,小点儿从此窥破那泄露殆尽的天机。你干得妙哇班长,把那个会哭的东西搬到附近,好让谁都听见。俩人同时怔住,同时感到这哭声来得正是时候。
“听见没得……”柯丹装着辨别它的方向。她想,这下好了,终于有个见证人能证明这孩子确实来路不明。
“是娃儿哭!”小点儿一针见血地指出。
“不会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儿来。”
“那恐怕是啥子野物。”
“啊?!……”
俩人又听一会儿。小点儿果断地说:“莫去管它,是小野物。”
“你刚才说是娃儿嘛……”
小点儿用与她一模一样的话回她道:“不会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儿来。”
一听这话,柯丹顿时塌了架子。她去看小点儿的脸,果然在这张美貌的颜面上看到一丝阴险。再去品味她的话,那经过重新处理、经过特别强调的一句平常话显出它无可辩驳的逻辑。柯丹这才觉得,她早已等在这里。她在暗中伺候已久,早就把握了她的底细。柯丹这时才感到自己羸弱击。
“我去看看,是不是当真是个娃儿!”小点儿兴奋得两眼乱闪,“你好生休息去吧。”她在她宽阔的肩上推了一把。表示亲昵,也表示要挟。走不远,她回过头,柯丹在原地未动。两个心照不宣地匆匆一瞥。一会儿,小点儿抱回一个拳打脚踢的男婴,在全班又惊又喜的叫嚷声中,她俩又以同样的目光匆匆一瞥。这种目光从此长久地留在她与她的交情中,说不清是理解是安慰还是威胁,总之她和她的关系密切了,也复杂了,多少有点勾结的意味。只要看到小点儿那瞥目光,柯丹便感到生活不再安全,不再是理直气壮的,同时又感到毕竟有人为她分担了一点什么。
她浑身战栗,看着这个躺在草地上的婴儿。他比她想像的要大得多、完整得多。他重复着一个动作,给人的错觉好似他会倏然站起。他有乌黑的头发,还有眉毛,腮帮茸乎乎的,似乎是最早期的络腮胡。总之他应有尽有,是个很到火候的小老爷们儿。她**着创伤的下身,跪在他对面。她感到腹部凉飕飕的,有种贯通感,还有种失重感。最后一瞬并不太受罪,只觉身子猛一热,贯通了、失重了。
她望望四周,没有一个人。谁会来抱走他?她捧着这个发黏的小身体,看见来自母体的血替他文了身。婴儿在她怀里很快宁静了。她忘了在这盆状的草洼里跪了多久,这个隐约长着络腮胡的小老爷们儿头扭来扭去,开始在她敞开的棉袄里乱拱,触着了她熟过一秋的乳房。
那一个死了。
这一个绝不能再死。这样,她跪着,便对婴儿发了无言的誓言。
在春雪纷纷的早晨,你看看,这个偷着做母亲的女性身上积满一层雪。她头发散乱,整个肩背被浓密的黑发覆盖。你跟我一起来看看我笔下这个要紧人物吧!我不会指责你寡廉鲜耻,因为她最引人入胜的地方正是那对乳房。它们似非肉体的,犹如铜铸。铜又黯淡、氧化,发生着否定之否定的质感变异。一条条蓝紫色的血管在它们上面结网,**犹如罂粟的花蕊般乌黑。因她偷偷哺乳,常避开人群在酷日与厉风中敞怀,高原粗糙的气候使它们粗糙无比,细看便看见上面布满无数细碎的裂口,那皱纹条条都绽出血丝。你说:一点也不美。我说:的确不美。你说:有点吓人。我说:不假,简直像快风化的遗迹。假如它们不蕴含大量的鲜乳,我都要怀疑我亲手创造的这个女性形象搞错了年代。我被如此庄重、丝毫激不起人邪念的胸部塑像震惊,我觉得它们非常古老,那对风雨剥蚀的乳峰是古老年代延续至今唯一的贯穿物。
回到故事里去。姑娘们此刻正为这个白捡来的孩子喧嚣,争先恐后地抱他,刚抱到手又赶紧递出去,传来传去仿佛他是个棘手的刺猬。柯丹想喝住她们,但感到有两条冷暖不一的目光始终在对她察言观色。她知道那是小点儿。
小点儿最后接过孩子,用酒精替他消毒,然后以热水将他浑身血污擦去。她感到两束目光始终在留心她手脚的轻重。她知道那是柯丹。柯丹木讷地接过他来抱。小点儿觉得这种面无表情才是最真实的表情。与这淡漠相比,刚才那些雀跃的欢喜、喧闹的爱抚显得多肤浅。晚上,许久守在牧点的沈红霞拖着老寒腿赶回来,自然有人向她报告了这事。她红红的脸出现在帐篷门口时,帐篷顿时安静下来。
只有婴儿在油灯的光晕里吹喇叭一样嚎哭。姑娘们给沈红霞闪开道,并在此时突然发现他哭得多响。他不是个玩具,是个活东西。他会吵闹,会把人烦死。她们从沈红霞平静的微笑中看清问题有多严重。
“就这样捡到个娃儿。”沈红霞现在个头比所有人都高。她没有问号的话实质上是说:你们不认为这事很糟吗?她俯身摸婴儿的脸蛋,说:“小家伙长得怪不错。”人们听出她是在说:今后拿什么喂他养活他。静了好大一会儿,连孩子都莫名其妙地静下来。
然后沈红霞不再谈孩子。她轻轻说着初春时军马应征的事。她说虽然那回女子牧马班没一匹马合格,但大家一年的辛苦是不应忽略的。当然,她的意思是说还应该再勤勉些。她娓娓而谈,在帐篷里踱步,让重创的腿发出人们不易觉察的痛苦之声。她谈到许多事,有关拿到的第一面锦旗,有关马群的产驹量不断上升。但人们意识到实际上她每句话都在针对这个孩子。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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