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娅大惊失色说:“不行,这事早就整妥了!怎么能随便变卦?!”叔叔又向他翻译:她说她一点也不想跟你,你快滚吧。
男人直顿足:“我都给了她定情的东西了!”叔叔对毛娅说:他让你把手镯还他,跟我们回去,他另找一砣①(注释:当地牧民常把一个人叫“一砣人”或“一块人”。)
毛娅啊地一声尖叫:“怎么能说变就变天晓得这种事情不是好要的……”她想褪手镯,可怎么也褪不下来了。男人一见她褪镯子,跌跌撞撞扑上来,扒开牧马班的姑娘们就去拽毛娅。一声闷雷似的拳击,他倒在叔叔脚下。
已摘下眼珠的叔叔叉腰对他说:“给我滚,不然我打死你个舅子。”奇怪的是他不还手。叔叔说:“起来!”他乖乖爬起,站立。叔叔又说:“来呀爷们儿,还手啊,当着女人不还手的男人撒尿都滋不远。”他却毕恭毕敬地站着,因为他知道遇上叔叔这类对手一还击必输无疑。这样勇猛的对手挑逗他还击其实是为他自己打起来更过瘾。他巴不得你跟他有来有往地交锋,所谓交锋不过是伺候着他揍你。最上策是一开头就装死,死东西对他来说没甚打头。因此叔叔再次将他击倒时,他嘴里冒了几个血泡,怎么喊他起来他就是躺着不动。
叔叔转脸对吓白了脸的姑娘们说:“什么货?”又对毛娅说:“这种货!”他让她放心,他没死,他怕被打死装的。叔叔嘬口唾沫,又在嘴里提炼了浓度,弹丸一样啐到他脸上:“看看,这货一点血气气都没有。走,趁他装死狗,走我们的人!”他一把将毛娅挟到胳肢窝里,扔上他的马。
谁也没料到毛娅有那么大劲,居然又从马背上挣扎下来,跌爬着往那男人身边靠。叔叔命令道:“她私自逃离集体,你们都上,把她抢回班里。”
“来不及了!”毛娅边退缩边从男人衣袋里慌里慌张亮出一方鲜红的纸。大家一看全没了动作。
“我们有证!有证!”毛娅双腿跪在不知死活的男人身边。那张红纸铁证如山地确立了她与这男人、这块土地再也割不断的关系;她无情而多情地把自己舍给了他、它们。
没想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叔叔想,早知道不该打他,要不就干脆打死。这样可能对毛娅不利。毛娅与男人一跪一躺,大家都觉得这造型有点惨,又有点滑稽。毛娅感到她们在远去,哒哒的马蹄一匹匹从她心脏上踏过。她的心跳变成了马蹄的音色。
她们走了很远,见毛娅追上来。毛娅绿中透红的新衣显得过分肥大,那身子竟小得可怜巴巴。“等一下!……”她喊道:“办婚礼那天,你们都来啊!……”人们第一次发现毛娅是个声音甜美的姑娘。“都来啊!……”渐渐地追不上了,也不再追了。孤零零立在无着无落的草地上。“都来啊……”她嗓子像笛音。像歌。像呼救。
从毛娅嫁给当地牧工开始,知青与牧工再也没有打过架,双方都阴气沉沉地缄默下来。领导们松了口气。这个心地单纯的扁脸大眼姑娘实质上起了一次历史性作用,近似于古时的和番。她被奖励了一份较好的工作,到职工小学二年级教民族孩子汉语。她牛高马大的丈夫就坐在教室头一排座位上。头一天她兴致勃勃地提问他,他一站起来便拱塌了面前的土坯课桌。以后她再不敢在课堂上提问他,因为他每答错一个问题,回家就把她揍一顿。她也不敢批改他的作业本,因为他每写错一个字,她就得挨一巴掌。有天,她在教室门上发现一张纸条:毛老师我高乎你。她猜很久也猜不懂“高乎你”是什么意思。纸条的大致意思是威胁她:再也不准来教课。
晚上睡觉她小心翼翼问丈夫:你写的“高乎”是什么。丈夫踢她一脚说:我高乎你不准再当老师,回家给我生娃娃。原来“高乎”是“告诉”。于是她“高乎”他,她肚里已有了个娃娃,让他揍她时千万仔细。
毛娅穿着湖绿色衬衫、翻着红运动衫领子,外面又裹件暗红色袍子。我一见她,就感到我没写清她的装束,也没写清她的表情和心理。她的脸基本是麻木的,好比休克的人。她的头发脏了,被细密的白头屑弄得发灰。我请她进屋,她谦卑地笑笑说:许多天忙得顾不上洗脸,再说天天跟牛羊打交道的人本来就脏。我的诚恳最终使她怯怯地走进来,却不坐椅子,一盘腿坐在了地上,把怀孕的大腹搁在腿上。新娘嫁衣还未脱下,肚里已是第二个娃娃了,她告诉我。“我晓得内地在宣传计划生育了,把男的女的都动员去骟。我幸亏嫁给了少数民族,怀一个就能生一个,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她又得意又忧虑地对我说。
这时又走进来一个人,她一进来毛娅就掩鼻,并对我使了个眼色:像这样的草地老妪你不必计较她的味。后来的老妇人一盘腿,坐在了毛娅对面。她嘟囔说:和丈夫一打架就相互烧衣服烧裤子。我一看,她果然赤脚光腿,大概浑身只裹件袍子。
然后我告诉毛娅,这就是她多年后的形象。毛娅呆了,看着多年后的自己——经过多次生育、流产、哺乳的老女人——从怀里捧出个死婴。婴儿小极了,托在手中像托了只大青蛙。她说是她带孩子们到城里看病,住在过去的知青朋友家,她怕婴儿闹人,无意中用被子闷死了他。她讲着八十年代的事,毛娅怎么也不敢相信十年后自己变得如此可怕。她凑近老女人去看,渐渐认识了,那正是她自己。
从此你别再指望从我这里听到毛娅的消息。既然她把自己作为一粒种子深埋了。
牧马班新增补了好几个姑娘,因为马群越来越大了。现在已是十来个人,唱起歌或读起语录来,声音嗡嗡的,吃饭前排队也是长长一列,学习时围坐便偌大一圈。现在她们围坐着,又窘又怕,见沈红霞从军装兜里慢慢拿出一封信。沈红霞依旧温和,这就更使她们抬不起头来。
这些姑娘是一年前来的。
到牧马班的第一个月她们学会骑马和露天吃饭遍野解手,那时她们爱上这种新奇的生活;半年后她们学会熬夜、追马,那时她们口是心非地说她们更爱牧马班了;又过一阵,她们所有裤子的裆处都磨得又薄又光亮,在私下里便开始谈论草地以外的生活。
比如那个云母矿,在那里剥云母的女知青路过她们的驻地,总给她们看一些稀罕玩意。比如卷头发的卷子,能通电发热的梳子,用这种梳子能把两只辫梢搞成蓬松的两个球。有次她们还带来一张电影广告,说内地演样板戏已不多了。最让她们兴奋的是一条军绿裙子,告诉她们:现在城里到处能看见穿这种军服裙的姑娘。某天,两个姑娘背靠背解手时说:内地女子开始穿裙子了,你说臊不臊?另一个说:要是喊一二三,大家一齐穿,我也敢。又过一阵,她们发现许多天来大家都在想同一件事,于是就联合一致地行动起来。那阵正好沈红霞为一件紧急事情去了省城,临走时微笑着对每个人轻声说:好好干。她们全都听懂了她的话,她实际上是说:最近你们干得很差劲。她们突然意识到她的温和与微笑正是威胁。
她们给场部领导写了封信,诉说她们如何过着非人的生活,要求解散女子牧马班,或把她们调出去,云母矿和奶粉厂都行。信中最大篇幅是控诉沈红霞,她们编排了沈红霞一大堆不是,但她们心里明白,她没有一点错处,没有一个地方不优秀。一个轰轰烈烈却又阴暗无声的变革开始了。她们人多势众,甚至诱使威逼老牧马班成员也签了名。老杜鬼头鬼脑地将自己名字写上去,好不容易才写得它们难以辨认。信的主要内容是认为把一帮女孩弄到荒僻之地放军马不合情理,也没有必要。场部机关越来越庞大,有的是闲荡的熟练牧工,还有些放马老手坐在云母矿剥云母或坐在奶粉厂包奶粉。
沈红霞回班里时脸色更温和,大家暗自吃惊:看来她已知道信的事了。她对大家说:“场部有人告诉我,你们集体写了信。”从她话里听出,她已完全彻底地了解了信的内容以及对她的攻击。她们集体冤枉她、陷害她,看来她是一清二楚了。然后她召集开会,让所有想离开牧马班的人向集体公开声明。会开到第五天,没有一个人出过声。却来了个场部的干部,当大家面把一封信交给沈红霞,大家一看正是她们那封。干部说:“领导们希望你还是看一看它。”沈红霞微笑不语。
干部又说:“领导说,虽然已向你转达了信的内容,但你还是应该亲眼看看。”沈红霞将信接过马上装进衣兜。
大家大惊失色:原来她并没有看过这封信,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她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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