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整找了她两年。他的寻找是他一夜间发育的身体,是他不合情理的寡欢眼神,是他骑马无缘无故的狂奔,是他偶尔听见一句中国话的战栗,是他对父亲东方古玩盗窃的冲动。他仍想象自己是神话中的骑侠,有个遥远国度的美丽女奴需要他去管教。他得以剑斩断囿她于其中的罪恶。
他对于她的苦苦寻找,他营救她的愿望使他一次次投入声讨中国人的集会。
因此在他十四岁的这一天,他终于找见她时,他一再说:我找过你。
克里斯还有没有看清,这已绝不再是十四岁的嫖客和二十三岁的异国妓女间的单纯关系。
她没有再回头看他。
她步子闲逸。那双被精致摧残的脚使一种痛楚向她全身扩展,她成熟丰硕的身体便是处处感知,处处在细微地颤抖。
他在不远处跟随。这带病带痛的步态是他见过的最脆弱娇嫩的东西;每一步都是对残忍的嗔怪,每一步都申诉着残废了的自然。
克里斯一直跟着她走回到那窝穴般的房屋。门口一家当铺挑出一条中国男人的长袍,背上有个枪子迸炸出的洞,却已被精致地缝补了。
就在他四下打量,想认清这妓馆的方位时,他呆了。一片黑乎乎的人影在妓馆楼下挤撞着。他们是从铁路工棚和金矿来的苦力。他们的辫子比城里的中国男人要短些,举止要粗重些。他们从全唐人区惟一的浴室刚出来,浴池里的浸泡使每张脸皮绷得锃亮。
男人们谈笑着,把痰吐到马路对过去。他们都穿着不合体的衣服,浑身上下是棱角分明的摺痕。
院子里也挤满人。男人们的半颗青脑壳在暮色中很刺目。烟仔档和南货档在人丛里游。有的男人倚墙坐在地上,一脸呆滞的希翼。
克里斯走过时,男人们给他让路。让出宽得没必要的一条路,而他们自己则东倒西歪成堆地挤着。
妓院的两名跑腿在拿着铜面盆收钱,在盆里丢下钱的,可取得一块木牌,那便是上楼的许可证。两个跑腿哇啦哇啦地嚷,像两座太小的闸要阻挡太汹涌巨大的人流。那跑腿也将铜盆伸向克里斯。
克里斯厌恶得一个冷战。他绝不是到这JL;hll进这份罪恶的。他恰是来斩除这罪恶的。男人们的青头皮从未像此刻这样引起他怵然。他们将碎裂她;他们之于她,是一具刑架、刑具。这些蠢蠢欲动的青头皮之于她,是受难和毁灭。
克里斯从张开大口的铜盆前猛然抬头,见那跑腿脸上是一派谅解:一种接纳他为同等下流的谅解。他对克里斯表示没钱也不要紧,他可以先品尝再将品尝的滋味告诉同伴们。
然后他往克里斯手里塞了枚木牌。
他竟毫没留心克里斯浅蓝眼睛里的仇恨与杀机。他更没注意这个十四岁的白鬼正四下里寻视,想找到什么可纵火的东西,他将穿越被焚烧的淫邪和罪恶解救出奄奄一息的美丽女奴。他拍拍克里斯的肩,叫他耐心等待,说中国妞几个个是美味。
木牌在克里斯手心里顿时湿了。
在门楼的马灯下,他认出深深烧在木牌上的名字:扶桑。
入夜时克里斯沿着那两层的小楼转悠,终于确认下一个窗。
远近只有那棵树苗供他搭脚。他叉开腿,一脚蹬着树杆,一脚踏在墙上,向那窗H攀。树身柔软,越向梢部越软,他脚踏上去,它便向一边谦让。失败了不知多少次。他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他急于弄清她是否处于毁灭的危险中。从这里他仍听得见木楼梯被奔上奔下的脚敲得咚咚响,沙场战鼓一般。
那尚未蜕去的顽童躯壳渐渐在克里斯身上复原。一切男童的本能此刻全回到他身上。他双脚扭住树苗,大幅度摇摆地向上爬去,柔韧的树蛇一样扭曲变形,却终究没有拗过他。接近窗台高度了,他利用树梢的反弹全身一荡,双脚着陆于窗外。他抓住木栅,慢慢将身体重心从树上转移。
在这昏暗小巷里,克里斯经历着天险飞渡。木栏杆吱吱响,终于以断裂证实了它的腐朽。而克里斯已在这一瞬把稳了身体。
就是这一声响动,使她把脸扭向窗口。她的头在麦糠枕头上被掩埋了一小半。
他找到她眼睛时,她的眼睛早已等着他了。她没有半点吃惊,仿佛窗台上降临了一只鸽子。
她和身体在接受一个男人。那身体细腻;一层微汗使它细腻得不可思议。那身体没有抵触,没有他预期的抗拒,有的全是迎合。像沙滩迎合海潮。没有动,静止的,却是全面的迎合。。。。。。。
克里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的肌肤是海滩上最细的流沙,那样随波逐流。某一时刻它是无形的,化在海潮里。
他以为该有挣扎,该有痛苦的痕迹。而他看到的却是和谐。不管那男人拖一条发辫,蜡黄的、刺满青色兽样文身的脊梁如何令他憎恶,但那和谐是美丽的。
她的肉体是这和谐的基础,她主宰支配着伸缩、进退。
正是这美丽使两股眼泪顺克里斯的鼻腔上涌。
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么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淹没。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瞪得老大。
他感到眼泪乍然滚出眼眶,因为他看见她眼睛晕晕然竟是快乐。那最低下、最不受精神干涉的欢乐。
欢乐在一点点往高处爬。
那欢乐不仅存在于她,它被她波动震荡的肉体播入了那个男人,又随着她的目光播向克里斯。
克里斯渐渐发觉他眼泪的成份变了。神秘的欢乐朝他袭来,使他的肉体生出他从不知晓的一种舒展与鲜活。她肉体的波动也将他纳入了共同的动律。
欢乐使他泪水迅猛,有些哽咽,最终他无声地嚎啕起来。
她的黑眼睛仍大张着,浅红的嘴像吃东西吃到一半静止了。她看着一窗之隔的他。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肉体在接受一个男人,她的眼睛,她剩余的一切在接受他。
她的双臂越来越紧地绕住那布满文身的背,手指已陷进骨缝。她的乳房在不断变形,汗从那黑色长发上流下来,从床的一头泻下,涂黑一块地面。竹床啊啊地呻唤,也成了一种肉体,抑或是肉体的一种延伸。
克里斯已是一脸泪水。他从没想到世上有如此神秘,如此罪过的一种美丽。.
第十个男人从她身上爬起,眼珠如死掉的禽类,在透薄的眼皮下散发出最后的灵魂。
她也站起身,拖过一件不清爽的红绸衫披上。她送那男人出门,然后走到那块布帘后面。从他的角度,布帘毫不障碍视线。她眼睛不再来看他,像根本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一切。她已整个化在刚才的欢乐中,现在她的形骸是不作数的。
她并不介意克里斯的惊吓,慢慢撩着铜盆里的水,洗去那些血。她半闭上眼,享受着水击上去的刺激和安慰。她站起,一注涓细的血从她腿间流下。
克里斯懂得这雌性的周期血,但他仍被她对血的态度惊坏了。他不知道世上有这样对于流血的从容。
你再把脸侧过来一点,朝我;不,朝他。这样就好,他隔着窗她能看清你的神情。你就这样看着他,如此的专注简直能穿透这一百六十册封尘的史书。
你就这样与他相觑,从眼睛向他展开你自己。你邀他进来。你看着他进来。你迎合着他的进入。你把这个年轻得不成话的情人纳入你的肉体,从另一个途径。
你看,这个叫克里斯的白种小先生感受到了。
你看着他,让他意识到你没有成一摊不可收拾的狼藉。你让他明白你如此享受了受难,你再次升起,完整丰硕,面颊一边一团红晕。你浴血,让他看你受难后的光辉。你却对你这一切行为无意识。
这时你美极了,连我这个同性也大瞪双眼,如同顿开眼界的乡巴佬儿。
你的受难震动了他。你让他在多年后的一天突然想:没有受难的女性怎么可能美丽?你使他在十四岁正式树立了一个畸形的所谓爱和浪漫的准则。
而这个时刻他哪里懂得,这已是爱情,老掉牙的那种人之间最致命的感情。也许我武断了,他此刻已懂得他身心正经历什么。得老实告诉你:我对白种人的猜测常有误会,漫说是你那时代的白种少年,就是和这位做了我丈夫的白种人,我也常常因为对他一l、5〃理判断错误而引起令人啼笑皆非的错位对话。比如我说:〃这种日本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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