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说:噢。她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跑。
另一人说:乖乖睡在那里,明天医生来给你瞧病。
俩人不想跟她哕嗦,急急忙忙用刚抬扶桑来的担架抬那个女子往门外去。
扶桑又说:是烧是埋?
是烧是埋反正她都不晓得了。一人说。你们要等我死透再烧哟。
你放心,医生晓得你死没死透。
正要将门关严,扶桑又说:死了鞋就不会落。她还告诉他们,死了的人腿脚绷得挺直,因为它晓得这是惟一让它穿走的一双鞋,落了就有了。它不想赤一只脚走到那边去。
门已关严,扶桑就作罢了,没讲。
又一滴水滴到眉心。头转一转,换个地方接下一滴水。把整个身子转一转才好,一时没这把力气。喉头的毛毛痒也没了。痒痒就能轰轰地咳一阵,咳得身上暖和起来。
一天到晚冒上来的血腥气也没了。血腥气几好啊,自己闻着自己。
这股凉滋滋的舒适就是死。扶桑此刻想要那些不舒适,那些疼痛。那些疼痛让她活着,舒适却是死。她想火辣辣地疼起来,像第一次给男人撞开。
那个疼让一个女人从一团混沌的处女黑暗里撞了出来。
那个男人是谁,她忘了,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给她的疼痛。在疼痛得全身挺硬、牙关紧咬时,她就发现那细细的快乐在疼痛的那一头。非要穿越整个貌似广漠无际的疼痛去够它。抵触和反抗,心里的冤屈和愤怒阻碍这穿越。扶桑迎了上去,在疼痛上硬撞,火星四迸中,快乐倏地来了。
那个时刻扶桑鲜活得像正被刀刮去鳞的鱼。那疼痛此刻成了遥远得再也够不着的东西。男人觉察到扶桑疼得活蹦乱跳,他停在粗重喘息里,
两腿像勒马一样夹紧她身体。他企图勒住她的疼痛。你疼吗?
她含糊地哼一声。
他下手来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表情,他说:你可真疼啊。不要把舌头咬掉。
嗯。
这样疼你一辈子不得忘掉老子。。。。。。。嗯。
有钱了,老子,就来、让你、好好、疼、疼、疼一回!。。。。。。有多钱了,老子娶你回家,慢慢疼。
她事后一点不记得这个给她疼的人。不知多久以后,来了个男人,拿出一包钱,〃嘭〃地掼在桌上。桌子本来就瘸,给砸得一跌。
他说:我说过要来娶你,我来了!扶桑说:你来啦。
真怕你等不及,跟别的男人去了。你没等急吧?不急的。先生吃香片吃乌龙?
你不晓得我吃什么茶?!这里只有香片、乌龙。你不记得我了,我跟你讲我去抢去偷去杀人,也要把
你赎出去!他上来死逮住她的下巴颏:你再好好看看我!你呀。
我上海去了!人家给绑去的,我自家情愿去的!为你呀!晓得上海有多险?上海的人都是九死一生的!。。。。。。扶桑给这上了海的人带去柜上。
柜上按扶桑一天吃一斤米、四两虾的价钱算,赎身钱还差五十圆饭钱。就算很便宜了,扶桑是大肚汉。
那人答应第二天就把扶桑五百九十天吃进去的米和虾钱筹来,顺便连夜扎个花轿子,借个凤冠,买两串炮仗。第二天清晨来的男人把一包钱直接扔给了柜上。柜上一看,点数也免了。
男人随身带来喜糖,唤几个人一铺摆、一拉扯就成。扶桑给这男人拖了去拜堂。双双站周正,再并排下跪。他第一拜就不起来,扶桑一看,他给人从背后宰了。那人拔出板斧,举着就朝扶桑来。一院子的人都动起来,才没让那斧头落。他一边给人拉着,对扶桑跌足:昨天我就缺个大米和虾的钱,你就跟人去了。两年都等过了,一夜就变了心!
大家劝他想开,给斧子劈成两半的那鬼等了三年。扶桑直奇怪,她不记得自己等过谁。
那人还是不肯丢下板斧,说,他才知婊子无信无义。大家又劝:不要这样讲啦,这里都是婊子啊。
六亲不认,水性杨花的东西叫什么?就叫婊子!
先生不要这样闹,婊子也不好做啊。大家劝慰着扔了他出去。
这事没完。很快来了一彪人马,说要捉那个提板斧的。他敢夺我们兄弟的婊子,花堂都拜了一半的!非剁了他做人肉包子!
那天起,挑战告示贴满了唐人区。不久,另一彪人马也出现了,在挑战告示旁边肩并肩贴了应战告示。又不久,双方共同贴出一张开战告示,协商了多次,日子定在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一来天冷刀斧舞不舒展,二来两边都要练练把式。
四月,花全开了,双方又商议:还有一半刀斧没打好,是否再缓战两个月。
双方派人坐在全城惟一的蔡铁匠铺子里。不许铁匠睡足够的觉。铁匠把价钱提高一倍,看看形势,又提高一倍。铁匠人给烘干了,财也发起来。他一把战斧打出来,城外就多买下三分地。一时间唐人区三条街刀剪铺子没货卖了。两彪人马见人找铁匠,就撵出去:杀人的刀赶晤切,杀猪杀鸡的刀有什么不得了?
兵器打齐了。消息一天比一天多,人的兴致也一天比一天高。白鬼们也跟着兴奋,早早去看了地形,选择顶舒适的观赏位置。
赌馆、酒店、妓院里也常为哪边将赢争吵。天天有人把消息告诉扶桑,没谁把这场戮杀和她联想到一块:这个与世无争、本本分分的窑姐扶桑。
扶桑就更不清楚这桩生死官司的起因。她从不清楚有多少男人为她格杀打斗,每回俩人在她房里打起来,她就静静地腾出场地,抓一把瓜子去嗑。俩人打出血打掉牙打不出分晓,便来问扶桑:中意谁多些?
扶桑觉得他们很为难她,对她来说谁不一样?她便笑着答道:都中意的。
那你先跟谁?!
扶桑眼光毫无薄厚,只对俩人笑。于是俩人便来打她。
她想她没有错,反正怎样答都是相同结果。若说中意这个,那个便会揍她;那样的揍会比俩人一同揍狠多了。两个分担着揍好比两个和尚担水,都躲些懒,都依赖些对方,尽管扶桑不是精灵女子,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姐妹中没有牙齐全的,扶桑说起来活到了二十三的大寿数,牙颗颗都还根深蒂固,半颗不缺。
扶桑也不记得她有过多少个男人,黄脸皮也好,白脸皮也好,仔细她的也好,痛揍她的也好,统统不能让她记得。他们是喜欢让窑姐们记得的。扶桑使劲使得脑子作痒,也是想不起谁。
只有叫克里斯的小白鬼。随她怎样扭转身去,脊梁朝他,也晓得一双浅蓝眼睛在她身上。没人告诉过扶桑眉目传情、心领神会之类的事,但扶桑慢慢跟着这双浅蓝眼睛去了,常常是没有话的,常常看得扶桑把自己丢掉了。小白鬼的眼里有种捉不住的伤心。
扶桑也就有了那么点捉不住的伤心。
没人告诉过扶桑有爱这样一个古老圈套。天亮了,房子外面有脚步和马蹄的声音。天亮起来,克里斯才意识到他已寻找了整整一夜。一
所孤立的房在死街尽头。窗子下半截被砖石和木条封死,顶上留一掌宽的空隙,它放射出的黑暗在亮起来的早晨显得那么醒目。这是那座人们说起便打寒噤医院了。
克里斯拴好马,一面仔细打量房子。房子的建筑意图是隔离内与外:外面的人凭你怎样努力也无法探清它的内里,没人能爬上那么高的窗,即便爬上去目光也绝无可能伸进那缝隙。门是紧锁,锁与这房这门是失比例的大。克里斯推一只煤油桶从街角滚过来。死街尽头地势高,他推几把油桶就得停下,大喘几口,再把被汗湿透又被剧烈动作卷扭起来的内衣内裤拉直,否则它们很束缚他的手脚。
一个中国男人在家门口生火炉,见克里斯的样子先弄不懂地瞪一阵眼,随后从屋内叫出几个人来一块不懂地瞪眼。
另外一所屋蹲了一群人。那是下夜班回来的烟厂工仔。克里斯不知他们蹲在那儿是等候床位。屋里的人起床后,把床腾出来,他们才能进去睡。他们倒是不来管克里斯,蹲着已睡着了,如同蹲枝而息的一排平和的鸟。油桶终于被滚上坡顶。风比别处大许多,吃不少力才把油桶竖立起来,紧挨窗根。
克里斯此刻已站在油桶上,眼睛离窗顶端巴掌宽的缝隙还差很远。急躁一会,他的手触到衣兜里的小镜。他将小镜举到缝隙上,细致地调换角度。他从小就喜欢从镜子里看许多不寻常的东西:狐狸哺乳,厨娘挖鼻孔,鸟亲吻,餐桌下面兄弟姐妹的脚打架。他甚至从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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