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的说:那就改行捕鲍鱼吧。
不远处站着想看懂这一切的克里斯来回踢着地上一只空椰壳。他不愿任何人误认为自己也属于这个队伍。从人们的议论以及相互的猥亵打趣中,他懂了扶桑的今非昔比,却继续不懂这么些围城似的局势意味什么。
他将那只椰壳当球一样踢。借着这踢,他开始侦察楼的地形。他开始将椰壳踢向楼侧,发现一圈院墙,墙头戳出獠牙般的玻璃茬。从这里是没有希望进去的。
他将椰壳绕墙踢了一圈,见那些不久前进去的男人们这时依次从一扇窄极的门出来。一条男人嗓门追在每个出门的人背后道别:谢谢光顾,请再光顾。
院墙边没有树,只有积在墙根的垃圾,像是被潮水带来的,一层层积累出如此丰富的肮脏。
既不能爬树也不能用镜子,克里斯感到了那种仅出现在荒谬的梦境中的焦灼。整个情景都属于那类荒谬的梦境:这座豪华艳丽的楼,被这楼吞进吐出的男人们,以及云集的垃圾,还有那无法接近的扶桑。
克里斯想,半年之隔,一切都怎么了?
一个刚出后门的白人青年看了克里斯一眼。他不比克里斯大多少,最多十七八岁,两眼带着醉意,头发像克里斯一样让尘土织成了毡,肮脏的衬衫上有各种污渍,皮靴蒙一层厚尘。他颠颠晃晃地走着,一看就明白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个地方该往哪去。
克里斯想上去问问,里面到底怎么了?
他却猛一个寒噤,因为他在这个已不可收拾的青年身上看到了自己:两三年后的自己。那荒谬梦境的感觉仍继续着。他跟在这青年身后,审视着他那逛过天下的步态。这是一个躯壳,不再是人。或许二三年前还是个人,是个心里交织着神话和探险、猎奇与理想的男孩,像他现在一样。或许他也曾像他此刻一样,心里有过惊心动魄的情感,因为这情感包容着拯救和人道等使命含义。而他现在已是这样一副躯壳,被鸦片、赌博、娼妓以及这整个零乱肮脏的区域抽空了灵魂。几年前,他也像他这样,被这地方不可言喻的诱惑征服了,一点点交出了自己。那成百上千个男孩子,全体覆没了,在这烟云缭绕的地盘上,在这个漂洋而来的古老王国中。
克里斯跟在这青年身后,看着那成百上千在唐人区找玩具的男孩全体覆没了,而这具躯壳便是那遗迹。
从克里斯到这个青年仅需要两三年。这想法使克里斯咬紧牙关。他希望这个荒谬的梦境不要再继续,他得摆脱这躯壳的导引。
青年却伸腿一绊。克里斯摔倒在满地垃圾上。
青年笑嘻嘻地看着怒目而视的克里斯,看他擦去嘴唇上、手掌上、膝头上的血。
克里斯事后怎样也想不清他怎么就跟着这青年进了鸦片馆、赌馆和酒馆,把自己所有的钱借给他,让他慷慨地请自己喝醉。最后他提议将克里斯脖子上那根项链当掉,就是他母亲给他的那根,他也没有反对,他已经不会反对。
半夜,那青年把克里斯搀扶到街上,最后一次核实他不再有钱借给他了,他道了声回见,颠颠晃晃地向下一个未知的去处进发了。
他甚至没尽起码的责任告诉克里斯如此暴饮的后果:呕吐。克里斯发现自己在呕吐时吼出全异的嗓音,不知是谁的嗓音,直冲出口腔。他不想要这嗓音,却不行,它一阵阵跟着秽物冲出五脏,越来越粗哑。
天快亮时,克里斯发现这场酒后呕吐使他的变音期最终完成了。似乎走了捷径,他一夜间就有了这副宽阔低沉的嗓音。
那还是在半夜的时候,他隔五分钟就窜向路边,找个背静角落去吐。渐渐他不再感到难为情,随时随地地敞开喉咙吐着。反正马路上这样吐的不止他一人。没人抱怨,只是十分理解地给他让出地方。
半夜,另一个世界显出它的形色。所有的赌馆老板、娱乐女郎都跑到街中央咋唬地跟过路者打招呼,乡里乡亲一样熟识。城市在白天的起码分寸,此刻已完全失去。借着夜色,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全都亲切狎昵。克里斯不断被妓女们扯住,被她们叫成查理或理查,嗔怪他久不光顾。
这个光棍汉城市的夜晚,男人们办完白天的正事,此刻正在赌馆和妓馆过家庭生活。
克里斯在天亮时走到了这里:在意大利妓馆云集的区域背后,净土一般耸立着一幢红砖黑瓦的东方式小楼。呕吐得精疲力尽的克里斯把小楼端详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心给吐干净了。他走过去,绵软地拍了几下紧闭的门。在等待门开时,他睡了过去。
门是在上午十点打开的。
一个男人从门内走出,看也不看(或根本看不见)横拦在门口的白人少年,跨过他浑身污物的身体(如同跨过任何正常的障碍物)走去。他笃笃的文明棍并没有让克里斯的甜睡受半丝打扰。
十一点了,一个洗衣坊老板挑着浆洗的衣裳、裙子、桌布、椅帘、帐围、床单以及五卷裹脚布,走到门前。看门人给唤醒,把洗衣坊老板放进来。
老板一件件把东西清点出去,又把钱一枚枚清点进来,起身拿起空箩筐和扁担,说:门口那个是怎么死的?看门人说:不知啊。
去看看吧。
看什么,又没有死在门里头。
老板走两步回头,见看门人又要回房去睡,说:是个小白鬼。
什么?
死的这个。我看你还是拖他一把,也图个好看。
我回头睡醒去拖。见老板还要口罗嗦,他大起声说:再走晚你就让警察碰上了。
现在好多了,他们不大捉挑担子的了。前天还见几个挑海蛎的给逮走!
那是碰到个脾气恶的警察。你不知?法律没通……不准挑担子、留辫子的法律没通过。老板走出门,想顺便帮着拖一把地上这个小白鬼。想想算了,他们不嫌难看我嫌什么?
过了十二点,扶桑想出门买些梳头油,趁着清早街上没人。开开大门,她把正举起的脚又搁回来。然后她掂起裙子蹲下,脸斜过去,想跟地上那张脸斜成大致对称。跟出来的看门人一见便跌足说:丢,我以为他死得还远。他偷眼看扶桑,她一点没有要责罚他的意思。他说:我去叫个搭手来,把他扔远些。
扶桑站起身说:扔到我房里吧。。。。。。。啊?
扶桑已快步折回,往楼上去,听看门的置疑便又想了想,然后说:那就扔在浴房里。
浴房马上是一蓬酒气。
扶桑不知看门的还在等下面一个吩咐,她只顾去看地上这污糟一摊的少年。他睡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扶桑也不知自己就这样望呆一般望着他的熟睡,望了有一个多钟点。他终于动了动,扶桑眼也不眨了。他却翻个身又睡过去,头颈几番也没搁舒适,扶桑便伸出两个脚尖,垫在他颈窝里。
扶桑人靠在浴缸沿上,两手撑住身体,给他头颈枕惬意些。她还是不大眨眼地看着他。她看出他吃了苦。他靴子歪在那里,比他的脚更疲惫。她看出他走了许多路,走了一整天和半个夜晚。她看出他怎样走的:在海水和沙漠相邻的驿路上,他就那么走着,走得脚板沙拉拉地痛。她还看出他一次次拒绝搭车:路边有马车停下,问他可需要乘坐,他摇摇头说:谢谢。她完全能看出他从十二岁起就表露的固执和倔强。
扶桑轻轻脱掉他的靴子。然后,袜子。靴子和袜子都成了他的皮肉,那受了苦的皮肉。这双脚还是孩子的,虽然是成人的尺码,却仍透着稚气,仍柔软纤弱。脚的此处彼处有磨穿的血泡。扶桑看出他对于她的寻找是从哪里开始的。他整个的样子使扶桑看出了他从来没有讲完整的表白。
扶桑脱去他的外套,那件深蓝色缀锃亮的铜纽扣的外套。他总穿这件外套,从他十二岁穿起。她看出他在赌馆、烟馆、酒馆度过的夜晚,他突然加速的成熟和放荡。她一颗一颗解开他衬衫的纽扣,看出他一夜间的倾家荡产。扶桑此时已将他抱起。
他给放进浴池的水里,扶桑半坐在池沿上,洗去呕吐的渍子。
他醒了。
扶桑笑了笑,不知说了句什么。
他便也不知答了句什么。
他眼神痴呆,看着水里的这具身体。他似乎还没认出这是谁的身体。灵魂和肉体还需要一阵子才能重合。他等待这个重合,把眼闭上,让那身体留给安全和温暖的一双手。
扶桑腾出一只手去撩头发。手留在脸上,抹一把急速流出的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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