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深处的红妆女子突然动了,起身向门口走来。她和陈瘸子的瘸步伐很相似,深一脚浅一脚瘸到门口。人群后的大勇在她身上欣赏自己制造残废的手艺。新娘倚门站着,似乎很想参与门外的热闹。
玛丽按住便衣警察,自己朝新娘的红盖头伸出手,伸得那样举足轻重因而缓慢。
新娘却一耸肩,吭地一声,朝门外泥土上擤出一泡鼻涕。
客人群中谁大声说:陈瘸子,别怕,他们敢碰她,我们这么多手还不把他们当虾剥了?
又有谁说:陈瘸子找一个跑一个,这回好不容易找来个瘸子同他般配,又成了女翻译!
谁谁谁一齐说:你们自己的女翻译不好好看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做奸细啦!
那就揭啊!我们也想看看女奸细长什么样。红妆女子听到此急忙瘸回洞房深处。
拯救会的女干事们商讨一会,对陈瘸子说:我们会请你到法庭上去解释。
大勇几乎与拯救会的女干事前后脚出了陈记虾寨。他知道这事已完满了断了,下次两个女干事再来,她们会看见一圈围坐的女人飞快地剥虾,女翻译也好,女奸细也好,统统不见了,有的就是一个挣五分钱剥一磅虾的村妇,和所有村妇一样碎嘴、勤劳。
如果再晚些来,拯救会的两个女干事会远远看见陈瘸子的杨木扁担一头挑虾,一头挑着个大肚子女人。那女人会安详地啃一根甘蔗。两个一心拯救她的女干事会那样瞪着那大肚子女人一路吐着甘蔗渣被担上进城的公路。她俩将在一副扁担、两只筐的几何构图上看到一种超越她们理解的平衡与稳固。
太阳两丈高时大勇进的城。唐人区已成全城的垃圾场。人们不往外清除垃圾,而是一点点把垃圾搬回家,慢慢去消耗。所有的东西都变成垃圾,再通过垃圾变成别的东西。废与新只是一念之差。
大勇发现自己握马缰的手握得生疼。
一个老爹背个篓子在拾地上的脏内衣去糊鞋壳。他捡起一块红色的绸衣襟对着太阳看着。
大勇的目光突然被这块蒙住太阳的红色绫罗拽过去。他见它比地上所有的衣服渣都细腻,每一朵花都是极昂贵的绣工。他认识它。
老爹说:是我找到的。
大勇说:丢,是你找到的。他不费力地抢过那块绸,把老爹给甩在地下。
大勇跑进扶桑房内时,扶桑正在吃一个奶白的鱼头,见他她说:汤煲好了。
他腿软地站一会,步子走得一步一塌,朝她跟前去。她穿件奶白和尚领的小褂,从领口露出一片胸,连同脖子一块,上面给手指抓得如刚耙过的地。
大勇上去,拽她到怀里。好大一会他说:我得把你杀了。
扶桑见他饱满的大黑眼珠上蒙了泪,发灰了。她忽然意识到嘴里那根鱼骨唆得没了味,便用手接着,将它啐在手心上。
大勇说:街对过的布行老板今天一早把老板娘杀了。扶桑轻轻点头,认真看着他越来越灰的眼珠。
老板娘给白鬼们当窑姐拖到街上,大勇说,老板是帮老板娘杀她自己。
扶桑微微笑道:他们是俩公婆。
大勇说:你要是我老婆我也帮你。你放心,我会好好葬你,就跟葬我老婆一样。他想起什么,从胸口抓出项链上坠的翡翠锁:我把这个给你衔到嘴里,运你回我家。扶桑知道这是她活着时绝不能享受的待遇。她回报地看着他,非常地领情。
大勇心很深地看着她。
大勇抱起扶桑厚重的整个身子,搁到床上,敛葬地一样庄重。
扶桑说:你家里还有几个人。大勇说:这不是你问的。
扶桑说:哦。
大勇隔一层厚厚的泪水看着她视死如归的美丽。她对一切都有这种牲畜般无言的理解。大勇解开她的领扣,手慢慢去摸靴子里的刀。他整个眼神和动作都显出他对她满心的尊重。
扶桑说:请人来给我梳个头。
大勇说:放心,不会让你不整齐的。
大勇的手已拔出刀。他发现自己像从未使过刀的人那么不像样地握着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从未用刀杀过人,他只用拳头、用脚、用脑袋去撞。用刀还有什么打头?能打出几个回合来?再说谁又值得他用刀来杀?刀会显得太郑重太认真。
并且,所有对手在他拔出刀之前不是死就是逃。
扶桑伸手触摸他的胸脯,等他拿准架式。她的手顺着胸摸到那腰带上五根俊美的飞镖。
她说:用这个。大勇说:别动。大勇也同时顿悟:这些飞镖只是他身上永远的首饰。
他从来不知怎样用它们。多年前他打死一个人,发现尸首身上有如此漂亮的一套凶器,便拿来归了自己。他始终没有机会来学用它们,因为每次交锋中还未来得及用它们,对方已死得差不多了。正因为从来没人见他露这绝招,人们才把这绝招传得越来越神,说他如何眼到飞镖到,镖尖上的毒是从几种蛇身上采来。他不知道中国人是否有心把这些谎言传到洋人那里,许多人声称亲眼见他飞得如何神准神速,手到命除。事情渐渐变得很省力,只需他一撩衣襟手捺在镖柄上,对方便崩溃或投降。这些飞镖渐渐成了他勇猛好战、杀人不眨眼的一个符号。世上一切被符号化了的东西都比它们本身更具征服力。
扶桑说:别忘了喝我煲的汤。
他看着她,脑子里出现的是家乡的河,岸上有一排等乡邮员的老少女子。女子们吃着杨梅、荔枝或杨桃,有的衣襟上别着针线。那田间有一个是他妻子。他手里的刀垂下来,遗憾地对扶桑说:你要是我老婆我就把你杀了。扶桑从来没见他这样重地讲话。
大勇又说:我杀你是疼你爱你,你知唔知?扶桑点头。
大勇朝一个什么地方轻轻摇头:还没一个女人让我疼她疼得想杀她。没一个女人配我去杀。
他起身,丢开扶桑,手将刀抛起接住。他回忆不起刚才跑上楼时心里破破碎碎的想什么。他的确想杀那些撕烂扶桑的白鬼们,但他最想杀的还是扶桑。他一贯认为男人只杀自己顶爱的女人。
他不相信自己真的这样疼爱她。
几天前有人从家里带了口信,说他的妻子跟船出海来寻他了。这是几年前的事,母亲不准人告诉他实话,怕他不寄钱回家,怕他永不还乡,怕他欠更多血债。母亲过了世,人们才敢把实话带给他。妻子已在这同一块陆地上寻了他几年;他碰到的任何陌生女人都可能是妻子。某天,一个蹲在市场上刮鱼鳞的穷苦贤惠的渔妇冲他抬起黄脸,手在围裙上匆忙抹抹,掏出一封揉得掉渣的信,说:总算找到你了。这憧憬使他心里出现了股酸胀。
扶桑见他将刀收进靴筒,便从床上慢慢起身。她心里也是酸胀的,因为她从未想到大勇几乎把她当老婆来疼和看重。他几乎像老板杀老板娘那样,要了她的命。她想,原来自己和他的珠宝、狗、鸟竟是略许不同的。
他心事不轻地走了。
扶桑又回去啃那颗鱼头,一面从窗子看大勇的背影。
他朝东走一阵突然又调转身,朝南走去。她呼呼地从咬开的骨缝吸出脑髓,一股清淡的腥气。大勇往她身上用了这么大一颗心,扶桑完全没想到。
除了这些你还记得什么?
是的,是雾很稠的一夜。这些你都没记错。没有月亮。那些人把你拽进马车时,雾从车篷的破洞涌进来。你记的是对的:你的确没有叫喊。
事情已过很久了,警方已放弃对这场暴乱中的个人制裁了。你还在想:他们都是谁。
你当时不仅没有叫喊,你柔顺得如同无形无状的雾。你只是迎合上去,迎合在狂野和疼痛上。他们像是在拿你报复着什么。可报复什么呢?
你那时在想与生俱有的所有疼痛都像雾一样裂了又聚,升起又退去。你像雾一样包容着每一个戳向你的人。那戳刺渐渐不再尖利,不再让你碎裂。你一次又一次弥合、完整。
你渐渐分不出偶然在你身上发生的这件事和天天发生的那件事有什么区别。你分不出出卖肉体和轮奸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甚至,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在出卖,因为你只是接受男人们,那样平等地在被糟蹋的同时享受,在给予的同时索取。你本能地把这个买卖过程变成了肉体自行沟通。你肉体的友善使你从来没有领悟到你需要兜售它。肉体间的相互交流是生命自身的发言与切磋。
这就再次使我置疑: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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