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没有走到他的桌来。对他笑一笑,走向边远的一张桌。
不一会,克里斯听见清脆的碎裂声,那是扶桑在嗑瓜子。
他不由地转向她,看着。她唇齿的动作和声响使那种细碎的表达出现了。原来她不是只用一种方式嗑瓜子,竞有无数种!一会将瓜子整个填进嘴里,由舌头和牙齿去摸索,一会她只将瓜子拿指尖捏着,用门齿轻轻去咬,这样咬的时候,她的下巴勾进胸口,眼睛变得深起来。她宽绰的衫袖随她的手摆动,浅红底色在袖口镶的黑缎边上,又用许多种不同彩调的红色绣一圈花。那么多绣上去的花使她的侧影显得极其富丽。
和爱米的谈话没有一个字进入他的意识。他干脆不插嘴,听爱米用几乎是纯正的英语谈天谈地。爱米咯咯笑时,他知道此时是该笑的,便也咯咯地笑。
他很快注意到扶桑和他一样,一点都没来注意爱米在说什么,神不知跑哪里去了。
或许扶桑的神与克里斯跑到了一处。跑到最早的那些日子里。那时克里斯十二岁。扶桑把着他的幼稚十足的手去拿筷子。直到十四岁,扶桑还总是笑眯眯看他舞弄筷子:一根筷子吃着吃着就长出去了,他必须不断停下来,将它们重新比齐。
抑或他和她一块跑神跑到那次,她终于适应把一圈一圈裹脚布拆开,拆给他看,让她的脚像剥竹笋那样越剥越细的柔嫩,仿佛再剥下去会消失。他将手捏到那赤裸的脚上时,发出惊恐而满足的呻吟。
然后怎样?然后他试着去解她衣服上的盘根错节的纽扣,它是用丝带编结的,他怎样也解不开,便用牙去咬。她躲也不躲,认真看着他终于把第一颗纽扣解开。他精疲力尽地看着下一颗纽扣,她用眼睛鼓励他。他忽然意识到那些纽扣盘根错节的诱惑逐渐地在他身心内盘根错节,他一直像寻根解谜那样探寻她的肉体和灵魂。
他的那么长一段成长和青春消耗在她那里,被那曲折的诱惑领着,把一份雄性的简单实现变得那样崎岖,那样丰饶和充满意外。通过她,他不仅走向女性,他还走向东方和远古,走向天真的一种原始。
克里斯怎么可能拿爱米来替代扶桑呢?这个十五岁的少女从小被带出唐人区,被从扶桑那样的苦难中截获出来,从扶桑那个污七八糟的生存背景中摘取出来,她当然没有扶桑的丰富。
并且,谁又能替代扶桑?这样简简单单坐着,嗑她的瓜子喝她的茶,那种丰富而不可名状的蕴藏就在那里了。克里斯原以为他可以逃脱这份魅惑。
扶桑见克里斯在门口朝她回头时,笑笑。诚意十足,一如以往。她像是从没感觉到他离去了那么久。
第二天他们在同一时间来到茶馆。克里斯稍晚一步。
伙计很有眉目地凑上来说:先生想要个好时光,我们后面的烟室是空的。
克里斯马上明白了,脸红起来。伙计又说:就留点小费给我就行。没等克里斯回复他颠着屁股到了扶桑跟前,把意思说了。
扶桑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看着克里斯。她的脸和他一样红,两眼闪着偷情的甜蜜。
烟室里有三张竹躺椅,都有些瘸跛。不像生意好的烟馆有漆黑的四壁,这里微黄的墙说明的确没什么人来。一切都很荒芜,尽管伙计草草拿鸡毛掸掸过。这时灰尘正扬在空中,在窗外进来的光线里晶莹地飞舞,全有生命了一般。
克里斯喝了酒似的知觉有些膨胀。这份胀满他内心和肉体的知觉挤没了他思维。这是个供人过瘾的地方,在瘾被满足前这屋的破陋肮脏是不被看见的。
他和她一句话也没有。
他得表现他与曾经的克里斯的区别。他现在是个称职的嫖客,坚定沉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过程。也没有话,话是要思想的。真正的嫖客不能有思想。真正的嫖客不提爱和思念,不去讲那些反正也讲不清的感觉。
她轻掂起裙子,两面扭头往躺椅上看看,想寻个稍平稳安全的地方坐下去。她看他在看自己,便踏实地全身往下沉去。
竹躺椅啊呀一叫。
真正的嫖客在这啊呀一声里崩溃了。克里斯在走向扶桑的几步中认识到,带一点美妙的绝望,他对这个美丽的东方妓女永远不可能是个称职的嫖客。
扶桑正拆除头发上的一串鲜兰花,见他近来,身体略让向一边,对他示意:坐到这里吧。
他看她摘下手镯、项圈。十二岁时他就这样看她。点点滴滴在她身上都那么不可思议。
他拉住她的手,意思叫她别摘了,他受不住突然袭来的那么多回忆。
扶桑说:我怕把你身上划伤。
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口气的简单和诚恳。那母性的底蕴露了出来。他忽然烦恼自己的长大,已长成这样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男子汉。他情愿小回去,比十二岁更小,小到她能揣在她怀中,小得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去吮唆她的乳头。
扶桑短短的、多肉的手伸过来,伸到他耳垂上捻弄。她的发髻没拆散,面容出奇的整洁。
他想告诉她什么。他是为她挨了父亲的罚而离开她的。但他从没有忘记她。他去了伦敦的妓馆,他眼睛睁开闭上都是她。他频繁的自娱中,他牙缝里咬着她的名字。他病了,她使他再也不能找到一个和女孩正当恋爱正当接触的心境。但他什么也没说。
她也想告诉他许多话。她在那顶丹凤朝阳的红盖头下等了他整整一年。她从那下面看到每双陌生的手伸过来时,她就想那双她熟悉的手在做什么?她什么都不想说。克里斯紧捺住她的手。他必须讲清什么是他躲开的真正原因。什么使他自新和偿还。他必须告诉她,那个无月色多雾的夜晚,他借助那群肥大多毛的男人们对她做了什么。他却怎样也吐不出这个秘密。
扶桑眼里有那种询问:你为什么不像所有嫖客那样待我呢?
一连七八天,克里斯忙碌于良心欠债和鞭打良心。世界在他眼前因此充满痛苦的诗意。每天傍晚,他和扶桑在茶馆后面这间烟室里相会。她给,他就拿走。她惯使他,他就随她去惯使。他也随她的心愿让自己尽量做一个正常的嫖客,似乎不把最后一丝力气花在她身上便蚀了本。事后他一次次惊呆:你居然又一次蒙混过关地享用了她!直到这天,他太忘情而弄散了她的发髻。
一颗铜纽扣从头发里滚出来。克里斯悬崖勒马那样停住。扶桑缓缓偏脸,见他伸手去追那颗仍在地上继续滚的纽扣。
不等它定住他已看出它从来。那件深蓝外套却已被他扔进大西洋了。就像伦敦人把凶器、赃物秘密沉入泰晤士污黑的漩涡。
扶桑的眼睛跟随他的手,以及手上的纽扣那锃亮的金色,一同回到面前,以及面前人赃俱在的现实。
原来她知道他的秘密,并一直保存这秘密。克里斯判断不出那秘密的起源,谁制造和主宰它。
他不知这个女人是什么。她有圣母一般的宽容?还是她编织了天罗地网,让他连人带心一块栽进来,永生永世逃不出去?
克里斯两年里自言自语过那么多忏悔、赔罪,这时一个字也没了。他怎么会想到事情有这一个鬼怪、叵测的〃下一步〃?她把她的厚谊变成宽容,她把宽容织成一张网。蓦然间,他已逃不出,成了终生的良心的俘虏。甚至她把他吐实情的机会也歼灭在这张包容一切的宽容之网里。是是非非一网打尽。
似乎是一个孩子上了一个年轻顽皮的母亲一记温柔的当。
又似乎是一个母亲哄骗一个孩子;把一场重罚延期,缓延到什么时候她不告诉他,让那或许永远不实行的惩罚永远悬在他的生命上,永远笼罩着他的良心。
克里斯的泪水急雨似的直落。他不再顾得上体面,索性呜呜地敞开来痛哭。
扶桑噙着泪,却不让它们落。她仅仅是为他的哭泣做伴。一个母亲见一个孩子哭得如此之痛是不可能不动容的。
她将他的头搂进怀里。一会,她搂着他跪了下来,多次想给他擦眼泪都被他犟开。
他偶然从泪水中看见她跪着的形态。那样的曲扭形成的线条,竟会美丽。
她跪着,再次宽容了世界。
许多年后,七十岁的克里斯在老年性失眠的一个夜晚,又一次看见扶桑跪着的形象。扶桑仍穿那件浅红衫子,身材比他年轻时印象中的要小。她那跪着的宽恕是他风烛残年时最动人的。他一生没有宽恕太多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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