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76章


只她一个再加严师母一个。小林说:严师母是要请,但她是朋友,难道就没有亲
戚了吗?王琦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有薇薇一个亲戚,现在也交给你了。这话
出口,彼此都有些感动。小林说:将来,你和我们一起生活。王琦瑶站起身,将
手里的开司米一搁,说:那怎么行,还有你父母呢!
然后就走进厨房。小林忽有些难过起来,即将到来的喜期似也罩上一层伤感
的影子。这时候,他发现,这房间里的五斗橱,梳妆镜,他小林所赞叹的〃老货
〃,其实都蒙着这样的影子,说它〃老〃,其实不是,而是〃伤怀〃。有薇薇在,
他还不觉得,薇薇是将生活大把大把挥霍的,而这〃伤怀〃却恨不能伸出手去,
抓住流逝不返的时光。这也是她们母女的不同了,我我是用完算数;王琦瑶用的
时候悉心悉意,用完了却不能算数。
其实不算数又如何?分明是不由己的事情,到头还是苦自己。
结婚那一日终于到了。早上,两个新人就去天开照相馆拍结婚照,王琦瑶陪
着去的。
婚服是照相馆出租,不知上过多少人身了,是照那最大的尺码缝制,兜头套
上,再用大头针沿着身子一路别下来,从头做一件也不过这样的工程。但那白纱
裙终是处子的豪情,无论多么不合身,也是合乎情理的。薇薇变得十分安静,由
着王琦瑶整理修改。那群裾堆在脚下,一堆雪似的。王琦瑶的手在其间出入,感
觉到那纱线的潮湿,大头针的针头又有些秃,很难刺进去。不一会儿,她手心里
出了汗,额上也出了汗,眼前有些恍惚,不知白纱裙里的人是谁。她抬起头,看
看前面的镜子,镜子里有一个公主,美丽而高傲。
镜子上方有一盏电灯照亮着,窗户叫布幔遮住了,镜台上放了一把缠着头发
的发刷。照相馆的化妆间里有着一股幽秘的气息,包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手腕,
比如,婚服的腋下那两排密密麻麻的大头针,还有裙洞里的大头针。头发也是做
过手脚的,地上散落的发交就是证明。现在,这一袭婚服可说是天衣无缝了,再
披上婚纱,瀑布般直泻而下,几乎成了天人。
灯光大明的时刻,王琦瑶是坐在暗处,几乎成了个隐身人,没人看见她。灯
光聚集处,是另一个世界,咫尺天涯的。王琦瑶忽然想:今天她真不该跟着来的,
来也是做看客,看的又是不想看的。她明知道照相馆这地方是骗人,却还是要上
这骗局的当,几十年也不觉悟。那灯光骤地冥灭与骤地照耀,使她的心也是一明
一暗。这灯光其实是她最熟悉的,此时却离她远去。她分明看见摄影师的嘴动着,
却听不见一点声音,新人们的声音也听不见。后来,他们终于走下场来,换了另
一对立场。她替薇薇解下婚纱,大头针撒落一地,发出幽秘的呼卿卿的声音。脱
裙子的时候,薇薇的口红抹上了白纱给,给这婚服又添一笔历史。裙子堆在地板
上,是一个巨大的蝉蜕。走出照相馆,已是中午,就到国际饭店十一楼吃饭。三
个人都有些疲惫,不怎么说话。望着窗外的天空,无风无云,无边无沿。然而,
只要将目光向下移一寸,那连绵起伏的屋顶便涌入眼睑,嚣声也涌入耳内。这天
空和这城市似乎两不相干,自行其事,黄浦江也是自行其事,总是流淌,却流淌
不尽。不晓得谁是真理。
下午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小林也跟了来坐着。因是大年初二,弄堂里不时
有鞭炮爆响。大年初二还是访亲间友的一天,平安里的动静都是迎客和送客的动
静。停下来的时候,便有一些冷清。两个年轻人都沉默着,连日的兴奋和辛苦消
耗了精力和心情,临到正式开幕,不由有些退缩起来。两人坐在桌边嗑瓜子,转
眼间嗑出一堆瓜子壳,嘴唇也黑了。太阳在地板上画着方格子,新人的脸色都有
些苍白,吃瓜子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王琦瑶试图挑起一些话题,也无人响应。
她走到厨房烧水,看见阳光已越到北窗,这是多少回复一日的。北窗上的阳
光到底是走过一天的路程,积攒了阅历,流露出善解和同情。窗台上停了一只觅
食的麻雀,啄了几下飞走了。王琦瑶推开窗,在窗台上放了几粒剩饭,等它明天
再来吃。她回到房间去时,竟见那两个一人占一张床,昏昏地睡着了。她一看时
间不早,赶紧叫醒他们,催促他们整装。不一会儿,日前走好的出租车就在后弄
里撤喇叭了。
他们直到坐进汽车,脸上还水不地带着困意。这一天显得无比漫长,几乎没
有信心坚持到底。想到即将来到的盛大场面,三个人竟都有些胆寒。新人是怯场,
一生只一场的戏剧就要开幕,他们却发现还没准备充分,手足无措,台词都忘得
差不多了。王琦瑶也是怯场,是做看客的准备设做好。这一幕幕的,尽是新花头,
还有这最后最辉煌的一幕,要在她眼前演过去。现在,已经能看见酒家门前的灯
光了,铺了一地,光里头空着,等着人去填充。汽车靠了边,有一些闲人站住了
脚,等着看新人新事开场。王琦瑶先下车,再等那两人厂来。她拉住小林的手臂,
让薇薇挽住,然后在身后暗暗一推。他们并肩走了过去,看那背影,可真是一对
啊!
9。去美国薇薇结婚,将她的衣服都带走了,衣橱陡地空了一半,五斗橱也空
了一半。王琦瑶觉得,抚育薇薇的二十三年倏忽而去,而自己,竟然有了白发。
她开始使用染发水,但她的皮肤和身腰还是显得年轻,如果不是有这样成年
的女儿,人们决不会想到她的年纪。
她也是用女儿来提醒自己的,否则连自己都不相信似的。染过的头发比原先
更黑亮,又增添几分年轻。王琦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便有些散漫,想这是
什么时候,何年何月?薇薇不在家,有时王琦瑶一天只吃一顿饭,从这天下午睡
到那天下午,睡和醒都在午后一二点,太阳走在一个地方,设移动过一样。星期
天是知道的,这一天,薇薇会和小林回家。他们早上来,晚饭后才走,生活恢复
了常规。一天过去,一切重又散漫下来,显得常规的力量很不够。但毕竟是给散
漫打了一个节拍,不至于陷入混饨。
婚后的薇薇和小林,变成了客人。她买菜买酒,煮汤烧饭,最后,人走了,
留给她的是一准吃剩的碗碟。王琦瑶在水斗洗侧着,心想这一日终于应付过去。
她收拾完了,打开电视,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点上一支。她坐下来,肘撑
在桌面,徐徐地吐出烟。
眼前有些云遮雾罩的,心里也是云遮雾罩。只一支烟就足够了,她收起烟还
得再坐一时,听那窗外有许多季节交替的声音。都是从水泥墙缝里钻出来的,要
十分静才听得见。是些声音的皮屑,蒙着点烟雾。有谁比王琦瑶更晓得时间呢?
别看她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懵懵懂懂,那都是让搅的。窗帘起伏波动,你看
见的是风,王琦瑶看见的是时间。地板和楼梯脚上的蛀洞,你看见的是白蚂蚁,
王琦瑶看见的也是时间。星期天的晚上,王琦瑶不急着上床睡觉,谁说是独守孤
夜,她是载着时间漂呢!
这日子是无须数的,冬装脱下了,换上春装,接着春装也嫌厚了。小林的签
证下来了,八月就要到美国,去赶秋季的开学。这些日子就有些乱,有一阵,星
期天也不来,又有一阵,却是天天来。天天来是为了向王琦瑶请教置装的事情。
人在中国,想着美国,就好像那里是一个大派推,非有几套行头不行。王琦
瑶带小林去培罗蒙做西装,一路上教给些穿西装的道理。说到衣服,王琦瑶就有
些活跃。她说衣服是什么?衣服也是一张文凭,都是把内部的东西给个结论和证
明,不致被埋没。小林听了这说法,觉着新鲜又好笑。王琦瑶就说你不要笑,我
说的一点不过分,衣服至少是女人的文凭,并且这文凭比那文凭更重要。小林更
笑了,转脸问薇薇:你有文凭吗?王琦瑶冷笑一声道:那文凭读几年书就能读来,
这文凭可是从生下地就开始苦心经营的,也不要问薇薇,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
只问问张永红就可知道。薇薇就说:张永红有〃文凭〃,可到现在也找不到〃工
作〃呢!这话说得很刻薄,是那种被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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