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77章


只问问张永红就可知道。薇薇就说:张永红有〃文凭〃,可到现在也找不到〃工
作〃呢!这话说得很刻薄,是那种被幸福冲昏头脑的人才说的,连王琦瑶听了都
有些刺痛,说:你不用替她发愁,她比你强!说着话,就到了地方。先看料子,
再选式样,不免又发生了冲突。薇薇倾向新近流行的大驳壳领,双排扣的款式。
王琦瑶则坚持最规矩的西装,说这才是本分,任何时候都有一分天下,而那些流
行的式样,必得当时当令,只需差上一点点,便落到过时的下场;何况上海的流
行,未必能与美国流行合拍。熊该虽没有充分的道理,态度却很强硬。她天然地
排斥者派的东西,喜新厌旧,目光又短浅,看不清未来,于是一味地追赶时髦,
还是脱离背景地看问题。她像吵架般地,还有些蛮不讲理。王琦瑶只得说:让小
林决定吧!小林却采纳了王琦瑶的意见,薇薇气得一扭身走了,小林便去追她,
剩下王琦瑶一个人在店里,走不好不走也不好,站了一会儿,干脆也走了。去乘
公共汽车的路上,想想三个人出来,却一个人回家,真是无趣得很。南京路上的
熙攘和喧闹,都是在嘲笑她的。回到家里,已近中午。那两人是下午才进门,嘻
嘻哈哈的,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上午的不快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王琼瑶也不问那
西装的事,全当不关心,却见小林背着薇薇向她腴了腴眼睛,是默契与讨好的意
思。
王琦瑶便生出一股委屈,想:你们做什么样的西装与我何干呢?
为小林置办行装,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差一点就会愧对美国似的。以前的
旧衣服,一件也用不上,里外全换新的。不仅求质,而且求量,每一种东西,都
以打为计,十二件十二件地买。从这点看,又不像去美国,倒像是去偏远地区插
队落户。美国那地方,到底是去的人少。光知道是好,却不知道是怎么个好。总
之,能做到的尽量都做到。这也有些像置办嫁妆,是茫然的前途中的一个握在手,
派上派不上用场且是另一测事了。
那两个特大号箱子,一点一点塞满,心里便踏实起来似的。这一日,薇薇一
个人回家,手脚很勤快地帮着做事情,将王掏瑶泡在盆里的两件衣服也洗了。王
琦瑶知道我该是有事求她,并且大体可断定是钱的事情。以前,她求王琦瑶买衣
服,就是这样表现的。不过,此时比那时更殷勤,出口也多了些犹豫,毕竟是已
出阁的人了,再向母亲伸手总是理亏。王琦瑶不免也生出些感叹,再想小林这一
定,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可夫妻聚首,薇薇一个人住在婆家,虽说也是家,到底两
下里都是不相干,前景也不可多想。等薇薇晾好衣服进来,见桌上已放了一些钱,
王琦瑶说:拿去给小林买双鞋,算我送的。薇薇没有拿钱,说春夏秋冬的鞋都买
了,不需再买鞋。王琦瑶看出她是嫌少了,就说,不买鞋就买别的,多的她也拿
不出,这算是她的一点心意。薇薇还是不拿钱,低着头。王琦瑶就有些心凉,不
再说什么,起身走开。不料薇薇却说话了,说的是某人某年也是去美国,什么都
没带,就带了他外婆给的一个金锁片,到了美国后,就凭这金锁片度过了最初的
时期,站稳了脚跟。王琦瑶听了这故事,心里便一动,她想:这是什么意思?接
着便想起有一日让小林替她去兑金条的事情,她一阵心跳,脸都涨红了。她抖着
声音说:我可从来没亏待过你们。薇薇惊异地扬起眉毛:谁说你亏待我们了,我
们是向你借,以后一定还的。王琦瑶几乎要落下泪来:薇薇你真是瞎了眼,嫁给
这种男人!薇薇不高兴了,说:是我自己来同你商量的,小林他都不知道,其实
我也有几个戒指,但都是十四开,贵在工艺上,卖不出钱,外面的人是看成色的,
要不,我这几个押在你这里,还顶不了你一个吗?王琦瑶这才明白薇薇看中的是
她那一个老式嵌宝戒。这是初识李主任的时候,李主任带她到老凤祥银楼买的,
也可算得上是一只婚戒。倘若说王琦瑶也有过婚姻的话。
是一个纪念,可再是纪念也抵不过那人事皆非,沧海桑田的,给就给了吧!
王琦瑶停了停,开开抽屉锁,将那戒指取出交给了薇薇,只说了一句:待男
人太好,不会有好结果。
薇薇没理会她。拿了戒指就走了。
走之前,小林家在锦江饭店办了一次宴请,亲朋好友一共坐一十四桌,竟比
结婚的场面还盛大。王琦瑶看着满面春风的薇薇,想她分明给人做了个出国的筹
码,还高兴!
她一个人坐在满目陌生的林家亲友中,虽是无人搭理,脸上却还须保持着微
笑。待小林和薇薇敬酒敬到这一桌时,她倒真是想笑的,不料眼泪却掉了下来,
倒弄得场面有些尴尬。后来,眼泪收住了,心里却抑郁得要命,也说不出个来由,
就是觉得没意思。看出去的灯影酒光都是蒙泪的,都是在哀悼什么,人脸上的笑
也是哭变的。那边年轻人的一桌上,乐得不行,吵得人耳聋,王琦瑶却觉得是悲
极生乐,全是哀的面孔。邻座一个孩子打翻了大人的葡萄酒,桌布上一片殷红,
王琦瑶看见的是血色。她几乎支持不到底了,心里痛得很,又不知症结在哪里,
便无从解开。这一场盛宴似乎是最后的晚餐,一切都到头的样子。这种绝望是突
如其来,且来势汹涌,专找这样的大场面作舞台似的。场面越辉煌,哀绝的心清
越强烈,隔着一张桌子,她听见小林和薇薇在唱歌,这歌声眼看将她最后的防线
冲垮,又被一阵起哄压住了。等到大家起身互相告别的时候,王琦瑶已经梗塞得
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示意。好在,人们也不认识她,将她撇在一边。她从三三
两两握手道辞的人群中走过,自己回了家。
在这一场不合时宜的大动之后,又是长久的平静的日子。小林走了,薇薇回
家就很经常,有时遇到张永红也在,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时光。将一块面料铺在
桌上,左比划右比划,就是不下剪子。这时候,淮海路上又起来一批更年轻更大
胆的时髦人物,张永红这一代已转向保守。但这保守不是那保守,这是以守为攻,
以退为进。经过一系列的潮流,她们逐渐形成自己的观念,她们已过了那种摇摆
不定人云亦云的阶段,就将时尚的风口浪尖的位置让了出来。总之是,她们已经
在追波逐浪的潮流中站稳了脚跟,有点中流砥柱的意思。别看她们不趋潮流,却
正是潮流中人,潮涨潮落都是经她们而去。马路上的时尚看起来如火如荼,却没
什么根基,转瞬即逝的。薇薇总是要比张永红慢一步,她是天生需要领袖的人,
倘若没有张永红和王琦瑶为她掌舵,保不住终身要做时尚的奴隶。现在,她们三
人又一度在一起热切地商量剪布裁衣的事情。她们都添置了衣服,每一件都是集
思广益,反复研究而成。试样的时候,一个站在镜前,那两个便身前身后地仔细
察看。偶尔一转身,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陡地发现那脸上的寂寞,赶紧地说出
些话来,便遮掩了过去。
这一年的圣诞节,是她们三人一起过的。她们穿上新做的大衣,化了些妆。
日前已定好三个圣诞大餐的座位,是在虹桥新开发区的大酒店。她们叫了部
出租车,车还没走到酒店,已是满目的绚烂。她们走下汽车,有些茫然地站着,
枝形的灯光在头顶结成了网,火树银花的。她们移动脚步,走进酒店,有穿扮成
圣诞老人的侍者走来走去,宾客如云的气氛。她们上到餐厅,找到自己的座位,
在足有二十人的长桌旁边。前后左右大多是情侣,也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
都是旁若无人的切切嗟嗟。她们三人,平时也是有话的,逢到这样的场合却不知
说什么才好,正襟危坐着。那大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由于人多,倒像是吃客饭。
圣诞歌却是一直在唱,同时不断预告十二点的钟声,届时会有圣诞老人来送礼物,
礼物是凭餐券摸彩的。这三人都意识到来错了地方,这样的场合完全不适合她们
;情侣们在亲热着,她们只能视若无睹。还是小孩子好些,都不大认生的,会和
她们搭讪几句,增添了几分热闹。但父母们则都严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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