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88章


笑一声,退到沙发上,点起了一支烟。这时,月光照在她脸上了,是惨白的,头
发蓬乱着,一团烟雾腾起,又遮住了她。他不说话,兀自脱了衣裤,蜷进被窝,
蒙上了头。她吸着烟,脸转向窗户,月光勾出她的侧影,烟雾缭绕,像是另一世
界的人形。不知夜里几点,总之,连猫儿都睡着了。她终于吸完一支烟,将烟头
揿灭在烟缸里,然后起身走到床边,上了床。这一夜是静默的,一切是在沉默中
进行,没有啜泣,没有呓语,甚至连呼息都偃息着。后来,月亮西移了,房间里
暗了下来,这一张床上的两个人,就像沉到地底下去了,声息动静全无。在这黑
和静里,发生的都是无可推测的事情,所谓隐秘就指这,听不得,看不得,甚至
想不得,无以为计,无能为力。这个夜晚,只有一样东西是不安静的,那就是楼
顶晒台上的鸽子,它们一夜闹腾,咕咕地叫个不停,好像有谁在摸它们的窝。
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在冬日少有的明媚阳光下,老克腊骑车走在马路上。他
问自己:这难道不是做梦吗?周围的景物都是鲜明和活跃的,使夜里的梦魇显得
虚无渺茫,并且令他恐惧。他记不起是何以始,又何以终。他现在爱往人多的地
方去,壮胆似的。他还喜欢白天,太阳升起心里就一阵轻松。他最怕的是天色将
黑未黑时分,一股惶惑从心底升起,使他坐立不安。他常常事先就定下一些活动
和约会,可等到晚饭后七八点钟,夜间的节目即将拉开帷幕,他却不由自主地车
头一转,驶上去王琦瑶家的路上,就好像那些梦魇在向他招手。他已经有多长时
间没有去唱片行?也没有听唱片,家里的唱片已蒙上灰尘。在那些他坚持回到自
己的三层阁上的夜晚,他多半是通宵不眠,睁着眼睛。老虎天窗外是空寂的天幕,
看久了,一颗心都要坠下去似的。那些梦魇此时在清晰的意识里都复活了,而且
分外鲜明生动,靠他一个人承受着,无依无傍,真的不行。他只有去王琦瑶家,
却又制造了新的梦魇。他横竖是不得安宁,因此他就有些豁出去了。有一日的早
晨,他没有早早地从王琦瑶的床上溜走,而是看着晨曦一点点照亮房间,他看见
了枕畔的王琦瑶,王琦瑶也看见了他。两人互相微笑了一下。
早上吃什么呢?停了一会儿,王琦瑶问,好像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了。他
没说话,手越过王琦瑶的身体去床头柜上摸香烟。王琦瑶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
支,他们接火的样子,也像是一对夫妻。这时,第一线阳光射进来了,停在窗框
的一边,清晨阳光里的烟雾透露出些倦怠和怅惘,这一日没开张就已到头了似的。
几点钟上班?王琦瑶又问。他回答说不上班,放寒假了。王琦瑶一想,是啊,
眼看春节就到眼前了,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呢,便说:这年怎么过呢?他说:和往
年一样过。王琦瑶就说:往年怎么过我还真不知道呢。他听出这话里使性子的意
思,并不搭腔,王琦瑶也就把那点意思收了回去,笑了笑,说:年初二请张永红
一对来吃饭,如何?他说很好。两人不再说话,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吸。太阳已经
把窗帘照得通红,满屋都是光,光里是氤氲流动。直到中午,他们才起床,简单
下点面条,王琦瑶便要他帮忙大扫除。将被褥晒出去,床单泡在肥皂水里,拉开
橱柜扫尘掸灰,两人倒也干得意气奋发。一宿和一晨的晦湿气,都一扫而空,心
情也清明起来。掸扫完毕,王琦瑶洗床单时,便打发他去浴室洗澡,再买些熏腊
干货,好存着过年。等他一身清爽地带了东西再进王琦瑶家,已是点灯时分。虽
是天晚,却也看得出房间里窗明几净,空气都是新鲜的,桌上放着饭菜,王琦瑶
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见他进来,就说:吃饭吧!
这一晚上是少有的安宁,他甚至想:人生求的不就是这个?他和王琦瑶说着
小时候的故事,爬墙磕破头,偷鸡蚀把米的鸡毛蒜皮。王琦瑶静静地听着,脸上
带着微笑。他的话就变得越加琐碎啰唆,电视机里的声音是画外音。弄堂里不晓
得哪个性急鬼点燃今冬明春第一个炮仗,〃嗵〃一声,把人惊了一跳,也是画外
音。这一晚上几乎可算得上是甜蜜,梦魇退去了,也不再失眠。他们沉入睡乡,
没有呓语。屋里很宁静,只有轻微的鼻息声。他们经历了搏斗与挣扎的夜晚,终
于汇入了平安里的平安夜。
春节就是在这样的平安气氛中到来了,这是一九八六年的春节,是一个祥和
的春节,到处透露着变化的希望,只要听听除夕的鞭炮声便可明白,此起彼伏,
声声不绝。尤其当十二点钟声敲响,满城都是鞭炮声,天都炸红了。炸碎的火药
纸如落英缤纷,铺了个满地红,说来也是好兆头。有哪一年的除夕是这般火爆?
就像是爆出一个新世界,除旧的爆竹刚刚消停,迎新的又来了。晨曦薄雾中
的头一个爆竹,爆响在天空中,就像雄鸡司晨,揭开了新纪元。你听那远远近近
的一片应和声,虽不如前晚那样轰轰烈烈,却是绵绵不尽,声声复声声。它渐渐
也稠密起来,并不是搅成一锅粥的,而是类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带了些歌唱的性
质。
唱的是复调,赋格,不变中进行,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唱的是对位,众口一
曲中你应我合。唱的还是卡侬,一浪追过一浪的。这就是这城市的大合唱,每个
狭缝和犄角,都有声部参加。你唱累了我接上,从不中止。要听这合唱,便发现
这城市是众志成城。
如王琦瑶所建议,初二那天,请张永红和长脚来做客了。一反常规,这一日
全是老克腊的杰作。他围着王琦瑶的围裙和套袖,从前一天起就在准备。王琦瑶
却为他打下手,玩笑说:看是什么人替你做小工啊!他便说:惟有这样的人才考
得及给我做小工。王琦瑶点头笑道:很好,就是怕把牛皮吹破!他说:吹破了自
有人补。王琦瑶问:谁补?你补!他说。忙过一晚,又忙过一早,到下午两点,
各道菜便初见雏形,倒相当令王琦瑶意外。问他从哪里学的,他笑而不答,再问,
就说自己跟自己学的。正说话,那一对到了,长脚手里自然提着大包小包,还有
一束玫瑰。王琦瑶嘴里怪他买这么贵重的花,心里却很高兴,想这是很好的兆头。
张永红对着桌上的大盘小碟,一眼看出风格的异常,便问是新请了厨师吗?
王琦瑶向着老克腊努努嘴,老克腊且是笑而不答,张永红便说:这可是千金难请
啊!
老克腊这才说:不敢当!又忙了一阵,虽然时间还早,但看也没别的事,四
人便围桌坐下,准备吃饭,反正,新年里都是乱了钟点的,无所谓早晚。
坐下之后,那后来的一对便向主人和做菜的道辛苦敬酒,互祝新年欢喜。然
后由老克腊指点着,开始品菜。每一道菜都是有名目的,他都要说个开篇,就要
引来张永红的冷嘲热讽。他也不争辩,只让事实说话。事实果然是过得硬的,张
永红心里服,嘴上却不服,还硬顶着。老克腊见她吃了嘴还不软,便也要用语言
来作较量。于是你一句,我一句,打开了嘴仗。这两人都是聪敏绝顶,又都受过
王琦瑶的调教,很有说话道白的技巧,出语惊人,使那两个听众不时地叫好。一
见有人喝彩,自然更上了情绪,头脑和口舌都加倍机敏活跃,不晓得多少个回合
下去,还没有罢休的意思。渐渐地,那两位喝彩的就有些不是滋味了,虽还鼓噪
着,声音和笑容则冷淡下来,两个抬杠的便也余兴未休地告一段落。
这一斗嘴可说是接上了头,彼此都有些领略对方的厉害,自然生出了好斗心,
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这时候,是想不斗嘴也要斗嘴了。一开口便是挑衅,一回
答则是应战。一餐饭,至少也有两三个段落下来,两人间的对答,竟是有些珠联
璧合,严丝密缝的意思。双方都很恋战,不急于决出胜负,只顾领略乐趣,就像
一场表演赛。正当他们沉浸在这场赛事之中,却听王琦瑶说道:好了,暂停一会
儿,吃些水果再继续。这两个才像醒过来似的,注意到那两个被他们冷落的人。
长脚显出无聊的样子,还有些怅然若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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