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89章


儿,吃些水果再继续。这两个才像醒过来似的,注意到那两个被他们冷落的人。
长脚显出无聊的样子,还有些怅然若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王琦瑶则面带
微笑地给大家分水果,当她将果盘送给老克腊时,眼睛并不看他。过后,无论他
和她说什么,她嘴里回答,眼睛却看着别处,像是那里有着她更关心的事情。他
知道他使她不悦了,可非但没有扫兴,相反,兴致更加高涨起来。他甚至有些得
意地再接着找张永红的茬,开始了又一轮的舌战。他显得很欢悦,很活泼,机智
得要命,真叫人看傻了眼。而王琦瑶就是不看他,只看着手里的毛线活,脸上的
微笑始终不褪。长脚却没那么好耐心,吵着要走。一看,也已经十一点钟,张永
红便起了身。老克腊说:我和你们一起走吧!也一同出了门。三个人的脚步在楼
梯上杂沓了一阵子,又静了下来。王琦瑶走到灶间,准备洗碗,听见他们在窗下
后门口推自行车的动静。是谁找不到自行车钥匙了,找了一时又找到了,就听自
行车啪啪地开了锁,然后一个个驶出了后弄。王琦瑶望着水斗里满满的碗碟,一
时竟不知从何下手。她看着那脏碗碟站了一会儿,拉灭灯回到了房间。
其实老克腊同他们俩分手后,兀自在街上兜了个圈子,就又慢慢地向王琦瑶
家骑去。马路上几乎没有人,难得有一辆空旷的公共汽车亮堂堂地开过去。他听
着自己的自行车车条的嗞嗞声,心里的兴奋已经平息下来。这是一个淘气够了的
孩子,要回他的家去了,由于心满意足,而变得分外安静。他看着楼房在街道上
的暗影,还有梧桐枝的暗影,心里想着些无谓的事,渐渐接近了那条熟悉的弄堂,
看见弄堂深处的一盏电灯。野猫在他车轮下跳蹿过去,有着柔软的足音。他的自
行车无声地停在王琦瑶的后门口,然后摸出钥匙开了后门。上了楼,再摸出一把
钥匙开房门,却没开动。他将耳朵伏在门上,里面是用力屏住的寂静,王琦瑶将
门销上了。他停了停,再又蹑足下了楼,踅出后门。虽然吃了闭门羹,可他的心
情一点没坏,他对自己说:这可不怪我!就骑出了弄堂。他从弄口过街楼下骑过,
身影陡然出现在脚下,竟生起一股快乐。他放开一只车把,直起身子望望天空,
这才是静夜呢!他风一般地驶回自己的家,老远就认出自己那一扇老虎天窗,伏
在屋顶上,耳边似乎响起了一支老爵士乐的旋律,萨克斯吹奏的。
初三和初四,他没出门。坐在他的三层阁上听了两天的唱片,好像又回到了
几个月前的时光。唱针走在唱纹里的沙沙声,是在欢迎他回来,还有点惊宠的意
思。他很有耐心地用细刷子刷着唱片上的灰尘,将这些收藏又检阅了一番。一天
三顿饭他都是在家吃的,家里的饭菜呈现出久别重逢的味道,父母因他的在家流
露出孩子般的羞怯的欢喜,父子俩在饭桌上对酌时互相都有些躲着眼睛。没有朋
友来找他,说明他已有多么久不回家了。他仰天躺在床垫上,望着梁上方三角形
的屋顶,心里依然平静。不是那种万事俱结的平静,而是含着些期待,却又不知
期待什么。小孩子在窗下零零落落地放着炮仗,还有邻人们送客迎客的寒暄声声。
这才是过年呢!亲是亲,客是客的。初五初六他也是在家过的,父母都上班
了,鞭炮声也稀疏了,弄堂里安静下来,又是平常的日子。因这平常的日子是经
年节理顺了的,所以显得更能沉得住气些,有些既往不咎,从头来起的决心。初
七是个星期天,春节的余波便又回荡了一下,激起些小小的涟漪。他决定出门了。
他骑着自行车,慢慢地在马路上行驶。有一些商店开着,有一些商店关着,是因
为补休年假。地砖缝里残留着一些未扫尽的炮仗的碎纸,树枝上挂着一只飞上天
又炸破了的气球。他看见了前边的平安里的过街楼,有阳光照在上面,记录落成
年代的水泥字样已经脱落,看上去无精打采。楼下的弄口灰拓拓的,也是打不起
精神。他的自行车从平安里前面滑了过去,是有意要试试自己的不讲道理。他加
快了骑速,还微微地摇摆身子,看上去不大像老克腊,倒像是现代青年,一往无
前的姿态。
再过几日,学校假期就结束了,他上了班,早出晚归,时间是排满的。他天
天睡得早,心里很安宁。这时候,即便是老虎天窗外的黑瓦屋顶,也可看出一些
春意了。那瓦缝里的杂草,虽然是无名无姓,却也茂盛起来。阳光是暖调子的,
潮润了一些。还有就是鸟的啁啾,调门丰富了许多,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早晨起
来,会想一想:今天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连涉世顶深,顶老练的人,也难免这
样的无名希望。这就是春天的好处了,每个人都无端地向往尽善尽美,心情也变
得轻松。这一个星期天,他终于去了王琦瑶家。走进后弄,他忽有些茫然,甚至
想:这是个什么地方?他曾经来过吗?可他轻车熟路地就停在了王琦瑶的后门口,
径直上了楼梯。房门关着,他先敲门,没人应,就摸出钥匙去开门,没对上锁孔,
门却开了。房间里拉着窗帘,近中午的阳光还是透了进来,是模模糊糊的光,掺
着香烟的氤氲。床上还铺着被子,王琦瑶穿了睡衣,起来开门又坐回到床上。他
说:生病了吗?没有回答。他走近去,想安慰她,却看见她枕头上染发水的污迹,
情绪更低落了。房间里有一股隔宿的腐气,也是叫人意气消沉。他说了声〃空气
不好〃,就走开去开窗,撩起窗帘时,有阳光刺了他的眼睛。他打起精神又说:
该烧午饭了。不料这句话有了回音,王琦瑶幽然答道:你一直要请我吃饭,今天
请好不好?这话就好像将他的军,其实彼此都明白这请吃饭的含义,却总是一个
要一个不要。时过境迁,换了位置,还是一个要一个不要。他将脸对着窗帘站了
一会儿,转身出了房间。
13。碧落黄泉王安忆
前边说过长脚是个夜神仙,不过子夜不回巢的。曾经有一晚,他结束了一段
夜生活,看看时间还早,又余兴未休,骑车走过平安里,不知不觉就弯了进去。
见王琦瑶那扇窗亮着,以为那里一定聚着人,度着快乐的时光,心里便激动
起来,赶紧朝后弄骑去。这时,他看见后门口正停下一辆自行车,原来是老克腊,
他正要叫,却见老克腊径直开了后门进去,门轻轻地关上了。长脚想:他怎么会
有这后门的钥匙?虽然生性单纯,但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没有叫门,而是退出
了后弄。走过前弄时,再往上看一眼,见那窗户上的灯光已暗了。长脚低头看看
表,是十二点整。平安里已没有一点灯光,房屋在夜幕上剪出崎岖的影的边缘。
这夜晚有一点怪异,连深谙这城市夜生活的长脚,也感到了神秘叵测,心里受到
压力,还有一些骚乱。楼房上空狭窄的夜幕,散布着一些鬼魅似的,还有着一些
谶语似的夜声。长脚感到了这城市的陌生和恍惚。红绿灯在没有车辆行人的十字
街头明暗交替,也是暗中受操纵的。难得有个赶路人,更是人怕人,赶紧走开算
数。长脚觉得这夜晚就像一张网,而他就是网里的鱼,怎么游也游不出去的。这
是有点类似于梦魇的印象,不过长脚是个没记性,早晨醒来便烟消云散,下一个
夜晚还是一如既往的可亲可爱,朋友们在一起多么好,霓虹灯都是会歌舞的。
说起来,那也是春节前的事了,大年初二这一天,他们聚在王琦瑶家,光顾
着观赏老克腊和张永红打嘴仗,长脚甚至都没想起来那一回事。这一个春节,长
脚过得也不容易,年初二在一起吃的饭,年初三他就不见了。人们都知道长脚是
去香港同他的表兄弟见面,张永红还等待他给自己买香港最流行的时装。实际上
呢?长脚正冒着寒风,坐在人家的三轮卡车斗里,去洪泽湖贩水产。身上裹一件
工厂发的棉大衣,手插在袖筒里。公路上的车都是抢道的,只见碗口粗的灯光扫
来扫去,粗暴地打着蜷在车斗里的夜行人。满耳是卡车的发动机声,夹杂着尖厉
的喇叭,路边不时出现翻倒的车辆,边上站着面无表情的人。这真是另一个世界,
天?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