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90章


的喇叭,路边不时出现翻倒的车辆,边上站着面无表情的人。这真是另一个世界,
天是偌大一个天,地是偌大一个地,人是天地间的小爬虫,一脚就可踩死的。人
在此种境遇里,是很容易产生亡命的思想,一下子就失去了做人的目标似的。贩
水产的生意是有大风险的,前途未卜,长脚把他最后一笔钱押在这上面了。这几
乎是破釜沉舟的,倘若失了手,他再怎么回上海去见他的朋友们,还有张永红呢?
这时候,上海正盛传着他的香港之行。你知道,事情就怕传,一传十,十传
百,不走样也走样。人们说长脚这一去不会回来了,他的表兄弟为他办了移民手
续。也有说他是去正式接受遗产,就算回来,也今人非昔人了。张永红便有些不
安,心里暗暗算着他离开的日子。她不由想到自己的年纪,早该是婚嫁之龄。近
一年来,自己也渐渐地专注于这个人,这也是惟一的人选了。她想着自己的归宿,
就越发惦念长脚。他一去数日也没个消息,谣言则满天飞,她真有点坐不住了。
这一日,她想去王琦瑶家散散心,刚到王琦瑶后门,却见老克腊从里面出来,
就问:王琦瑶不在家吗?老克腊不置可否,反问她有没有事情,要不要一起去吃
饭。
张永红想:到哪里散心不是散心?便掉头跟他去了。两人也没走远,就进了
隔壁弄堂里的〃夜上海〃,找了个角落里的桌子,很僻静的。张永红原想着老克
腊会问起长脚,自己该如何回答,不料他并不提起。心里就有些感激,又有些不
服,好像被他让了一步棋的感觉,就有意地说起长脚。说他到了香港忙昏了头,
只来了一张明信片什么的。老克腊听了说:长脚去了香港吗?张永红这才发现他
其实不知道这事,心里便怪自己多事,有些尴尬。老克腊却不察觉,与她商量着
点什么菜。正谈着,有一个人绕过一张张的桌子朝他们走来,停在面前,一抬头,
见是王琦瑶。她梳洗一新,化了淡妆,头发在脑后盘紧,穿一件豆绿色的高弹棉
薄棉袄,显得格外年轻。她笑盈盈地说:真巧啊!怎么在这里遇上你们俩。张永
红虽是不明白什么,可也觉得了不对劲,心里打着鼓。老克腊却几乎支持不住,
脸变了色,停了一下说:坐吧!王琦瑶说:我不打扰你们。说罢便坐到对面角落,
靠窗的单人小桌前坐下,又转过脸向他俩微笑一下。这样,他们这三人就坐了两
张桌子,渐渐地来了客人,将他们之间的几张空桌坐满了,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可这有什么用?彼此的眼睛里其实谁都没有,只有对面的那桌子上的人,一
举一动都逃不过去的。
这顿饭不知怎么过去的,吃的不知是什么,说的不知是什么,店堂里的那些
人,也不知是在做什么。终于走出〃夜上海〃,到了马路上,车辆如梭,行人也
如梭,更是茫茫然。他也不知怎么和张永红分了手,她走她的路,他走他的路。
他决定去找他的朋友们。他已经离开他们很久了。他知道这样的星期天下午,
他们通常是在做什么,就往那地方骑去。果然就找到了他们,正准备去哪个大酒
店去游温水泳,于是便参加进去。青年男女五六人,一径去了。
游泳池上方,弥散着一层雾气,看出去的人和物,虚无缥缈。声音也虚无缥
缈,在穹顶下懵里懵懂地撞击着。他在池子里来回游着,透过防水镜,看见蓝色
的水流一股股地穿行回流。水从身体上滑过的感觉也很好,告诉你身体的力量和
弹性。他离开他的朋友,一个人在深水区游,有一些嬉闹声传来,隔世的远。身
体内有一些混浊的东西渐渐在运动中澄清了,思想也澄清了。从游泳池出来,乘
观光电梯下楼,已有几盏灯初亮,在暮色中闪烁。俯视之下的城市,此时此刻有
一股温和的表情,对一切都很包容的样子。天空中还有霞光,渐渐暗下去,却散
播着暖意。他有些激动,涌起一些欢悦的情绪。老克腊再是崇尚四十年前,心还
是一颗现在的心。电梯降落,他的激动也平息下来,余下的是一点亲情般的感动。
这时候,他想起了王琦瑶,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他的心
很温柔地抽搐了一下,他想:是了结的时候了。
再到王琦瑶家的时候,已是晚饭过后,王琦瑶见他来,就站起替他泡茶。将
茶杯放在他面前时,他看见她平静的脸色,不像发生过什么的样子,有些放心,
又有些不相信。正想着话应该从何说起,却见王琦瑶走到五斗橱前,开了抽屉的
锁,从中取出一个雕花木盒,转身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见过这盒子,记得上面的
花样,也知道它的来历,只是不明白此时此地的意思。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话
了。她说这么多年来,她明白什么都靠不住,惟独这才靠得住,她向这盒子示意
了一下;万般无奈的日子里,想到它,心里才有个底,现在,她说,现在她想把
这个底交给他了,她已经没多长的岁月,要说底的话,眼睛也看得到了,他不必
担心,她不会叫他拖几年的,她只是想叫他陪陪她,陪也不会陪多久的;倘若一
直没有他倒没什么,可有了他,再一下子抽身退步,便觉得脱了底,什么也没了。
她渐渐语无伦次,越说越快,脸上带着笑,眼泪却缓缓地流下来。流也流不
多,只左眼里的一滴,像是干涸的样子。她一边说一边将那雕花木盒往他眼前推,
他则用手挡着,感觉到她的力气,不得不也用了力气。她说:你不要吗?你大概
是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我来打开给你看。于是就要打开,他用手按住盖子,触
到了她的手,手是冰凉的。他不由握住这手,眼泪也下来了,心里觉着凄惨得很,
不晓得怎么会有这样的局面。王琦瑶挣着手,非要开那盒子不可,说他看见了就
会喜欢,就会明白她的提议有道理,她是一片诚心,她把什么都给他,他怎么就
不能给她几年的时间?王琦瑶的话像刀子一样割他的心,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流泪。他想他今天实在不该再来,他真是不知道王琦瑶的可怜,这四十年的
罗曼蒂克竟是这么一个可怜的结局。他没赶上那如锦如绣的高潮,却赶上了一个
结局,这算是个什么命啊?最后,他是用力挣脱了走出来的。短短一天里,他已
经是两次从这里逃跑出去,一次比一次不得已。他手上还留有王琦瑶手的冰凉,
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他想,这地方他再不能来了!
春天不留情地到了,春雨蒙蒙,暖湿的阴霾笼罩着城市,街道上盛开的雨伞
是雨季里的花朵,伞下的行人步履匆匆。长脚终于回来了。这一走可是不短的时
间,关于他的流言早已经平息,张永红等他等得绝望,倘若不是有老克腊与她消
磨时间,她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些日子。她甚至萌发过向老克腊移情的念头,只
是凭她的聪敏,足够了解老克腊的真实心情。她窥出他找她不过是为排遣某一桩
难办的心事。他从不说,她也从不问,这种识相的态度自然使他产生好感,但这
好感不是那好感。因此,她便也极早扼止了那个念头。这一日,老克腊说有一件
事情托她,她问什么事,他就交给她两把系在一起的钥匙,说等她哪一日去王琦
瑶家时,交给她便可。张永红想说: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心里暗忖老克腊与王琦瑶会有什么瓜葛。却不敢乱想,往哪想都是个想不通,再
加上自己也是一肚子心事,也容不下别人的了。她接过钥匙往包里一搁,与老克
腊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分手。回家时路过平安里,想弯进去交一下钥匙,可进弄堂
却见王琦瑶的窗户黑着,便想改日再来,就退了出来。过后的几日里都有些想不
起来,有一回想起来又有事情没时间,于是就决定下一日去。就在下一日,长脚
悄然而至。
长脚给张永红带来一套法国化妆品,还有一顶窄檐女呢帽。两人来到〃梦咖
啡〃里坐下,就着桌上一盏蜡烛灯。张永红絮叨着别后的一些事情,长脚却变得
话少,而且有些走神。他眼睛里的张永红,是隔了几重山几重水的,人回来,魂
还在飘荡。这烛光摇曳,轻声慢语,又喝了一点酒,看出去的人和物全是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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