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91章


话少,而且有些走神。他眼睛里的张永红,是隔了几重山几重水的,人回来,魂
还在飘荡。这烛光摇曳,轻声慢语,又喝了一点酒,看出去的人和物全是虚的,
洇开去又融在一起,光色交映,是朦胧的辉煌。他长脚却是在这辉煌的边边上,
最沉暗的一点上,因此他怎么看也看不见自己,自己已经消失了。这地方不愧为
〃梦咖啡〃,是忘我的境界。长脚渐渐兴奋起来,开始说起香港。灵感来临了,
香港呈现在了眼前,他看得多么清楚啊!他告诉张永红这,又告诉那,这些日子
的经历真是丰富得了不得。他的美妙前程也呈现在眼前,他甚至提到了结婚这一
桩喜事。他说他们的婚礼应当到泰国的曼谷去举行,或者到美国的旧金山举行。
在这些地方,全有着他父亲的豪华宅邸,都是婚礼的好地方。张永红也激动
起来,眼睛闪着泪光。虽然是讲究实际的头脑,可也挡不住这里的梦幻气氛。那
蜡烛是漂在水上的一截,永远沉不下去,也燃烧不尽。融化的蜡永远聚在一起,
凝固不散,喂着那一丛梦幻之火。
这晚上,这小别重逢的两个人,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最后,埋单结账,起身
要走时,张永红忽又想起一件事,她从皮包里掏出两把钥匙,笑着说:你看怪不
怪,老克腊要我把这钥匙交给王琦瑶,就像他自己不能去交似的。长脚接过钥匙
看了看,心里忽然一亮,酒醒了不少。张永红说:我也不想再去她家,谁知她是
高兴是不高兴。于是就告诉长脚在〃夜上海〃的一幕。长脚其实并不在听,只顾
端详这钥匙,又听张永红说:干脆你去交吧!他说好,就把钥匙揣进了口袋,然
后两人走出了〃梦咖啡〃。将张永红送回家,他一个人骑车走在马路上,不知不觉
地向王琦瑶家骑去。骑进弄堂时,黑暗里好像又有老克腊的身影在前边,径直走
进那一扇后门里。他骑到门前,没有下车,用脚支着地,然后掏出钥匙,选择其
中一把插入锁孔,钥匙在锁孔里灵活地转动了半周。他又回复到原位,拔了出来。
这时他发现这无星无月的午夜,其实是有光的,他甚至能看清门扇上陈旧的
纹理和裂缝。这城市是黑不到底的,你只要细想想,有多少彻夜不息的灯啊,还
有多少彻夜不眠的人啊!你就能找到这光的源头。他把钥匙提在手心里,出了弄
堂,王琦瑶的窗黑着。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时分,长脚带了一盒化妆品,去了王琦瑶家。一上楼梯,
他便嗅到一股苦涩的中药气味,然后就看见灶间的煤气上,小火炖着一个药罐。
王琦瑶在睡午觉,见他来才起身。长脚看她脸色枯黄,问她是哪里不舒服。
王琦瑶说是胃寒且有肝火,说着就去替他倒茶,被他拦住了,要自己去倒,并且
问要不要帮她把药端来。王琦瑶说还须十分钟方可煎毕,长脚这才坐定。谈了一
会儿保养身体,又谈了一会儿香港,十分钟已经过去,立即起身去厨房关火倒药。
忙了一阵,还差点烫了手脚,才将一碗黑乎乎的苦水端进去,放在王琦瑶的床前。
等她吃下药去,又含了一块糖去苦味,就将那两把钥匙放到桌上,说是老克
腊让他顺便捎来的。一看见这两把钥匙,王琦瑶〃哇〃一声竟把喝下去的药连同
嘴里的糖一并吐回到碗里。长脚慌忙站起,走过去帮她捶了一阵背,又扶她躺下。
王琦瑶笑说:真是现世,对不起长脚,今天没办法招待你,改日吧。长脚说,他
是老朋友了,不用招待,只是她病得这样,身边怎能没人。于是就陪在她身边,
说些闲话给她听。到了傍晚时,又要去灶间烧饭,在煤气灶前站了一会儿,却无
从下手。这时王琦瑶撑着走进来,说还是她来吧。长脚实在爱莫能助,只得在一
旁打下手。不一会儿,两碗面条下出来了,还单独为长脚蒸了一碗鲞鱼肉饼,王
琦瑶自己只吃面条。半碗面条吃下,王琦瑶的脸色才见好些。人也有了些精神,
环顾房间,苦笑道:长脚你看,我这一病,房间里的灰都积了起来,好像要来埋
我的样子!长脚说:灰有什么,一掸就没。说罢就真的拿了块抹布去擦灰。擦了
一遍,房间真显得亮堂了,又打开电视,音乐声响起,房间里就有了些生气。
往下的两天,长脚一早就来,服侍王琦瑶,用尽了小心。看着他受累的样子,
王琦瑶难免也会想:他这是为了什么?再一想:他能为什么呢?便自嘲地笑道:
他为什么她也无所谓了。无论如何,在这难挨的时候,有长脚来与她消磨,心里
还是感激的。就也找些话来应酬他,说些闲人闲事给他听,好叫他不致觉得无聊。
长脚听得也很入迷,手脚更加殷勤,做这做那,就想多听点。她要说累了,
就由长脚说些新鲜事给她听。长脚说来说去就说到黑市的黄金价,说如今黄金值
钱到什么程度,是要比国家牌价翻几个跟头的。王琦瑶说:那可不是犯法?五十
年代的时候,私套黄金是要吃枪毙的。长脚笑道:这才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
姓点灯,要说做黄牛,国家是大头,个人是小头。王琦瑶也笑了:听你说的也是
道理。
长脚说:但是凡事也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形势很自由,谁知道哪一天国
家的脑子又搭牢?王琦瑶问:那你说怎么办?长脚说:我的意思是,要是有黄货,
现在拿出去兑换是最合算了。王琦瑶说:话是对的,可你说现在谁能拿得出黄货?
长脚道:要我说,一百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有黄货,文化大革命抄家时,有拉
黄包车的都藏着几两黄金呢!王琦瑶笑着说:我倒愿意我是那拉黄包车的。长脚
也笑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再去说别的。几天下来,王琦瑶的身体渐渐恢复,
精神也振作了,她和长脚说:已经有很久没有聚一聚,星期六晚上,开个派对怎
么样?
长脚说好呀!自打香港回来,他还没和朋友们打过招呼呢,正好趁这个机会
见面。
王琦瑶说:我来准备吃的,你负责通知人。长脚答应了就走,走到楼梯口又
转回头问:要不要叫老克腊?王琦瑶说:为什么不叫,第一个就要叫他。
然后,他们就分头去做准备。王琦瑶因为身体虚弱,便偷了懒,并不亲手做
菜,只到弄口新开的个体户餐馆里订了些菜,让他们到时候送来,自己就只需买
些酒水果饼之类。到了那一日,把家具稍稍挪动了位置,换了桌布,又插一束鲜
花,房间就显得不一样。王琦瑶忽然想到:这屋里已经好久没开过派对了,只是
一个人来一个人往的,今天,又要热闹了。什么都安排停当,还只下午三点,人
没来,菜也没来,收拾过的房间显得有些空。她一个人坐着,心里也有些空。太
阳照在玻璃上,明晃晃的。星期六下午,小孩子都不上学,在弄堂里玩耍,唱着
歌谣,有一些新的,还有一些唱了几十年的,起心的熟悉。对面晒台上,盆里的
夹竹桃长叶了,绿油油的。到底是春天了,天长了那么多,太阳老是不下去。楼
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来。弄堂里却是有着清脆的足音,一会儿近来,一会儿远
去。不过,别着急,热闹的夜晚在等着呢,很快就要来临。
老克腊没有来。他内心晓得,王琦瑶的这个派对,是专为他一个人举行的,
会有些难堪等着他,还会有些伤感等着他,这就是王琦瑶为他准备的好菜肴。但
他还是骑着车在平安里附近兜了一圈,晚上十点钟的光景,他知道,这往往是晚
会正酣的时节,他骑进弄堂,看着王琦瑶的那一扇窗,光有些摇曳,他晓得那不
是灯光,而是烛光。他望着那窗口,有几分钟的走神,心想:这是哪一年的景色?
他甚至还能听见一些乐声,辨不出年头的。他回转身子出了弄堂,想他不管
怎么也算到过了,也是对她请求的一个回答吧!这是一个正式的告别,有些歌舞
在作着伴奏,他心里无喜也无悲,木木然地背着那歌乐离去,那歌乐中人实是镜
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一个空。那似水的年月,他过桥,他渡舟,都也是个追不
上。
王琦瑶其实也知道他不会来,这邀请只是个传话,告诉他,她放不了他,没
有他在场,再是聚也是散。她忙里忙外,招呼这招呼那,全为了抵触心里的空虚。
她把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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