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目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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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天之中,匀波似乎真爱上了一梅,忘却另外那一个人。虽说在那方面并无完全弃绝的意思,但心上的燃烧,是为一梅而起,不在平分春色了。
他计算到一梅的性情,认为事还大有可为,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他并不完全消沉。
等到他以为事情可以继续进行了,又为一梅写了封信去,到应当回信时,接到了一梅短短的一个回信,仍然失望。同时却接到一个极长的由他处寄来的信,这信是另外那个女子寄来的。
另外那个女人,责难到匀波的疏忽,又以为这疏忽或者由于疾病或心情不好,原谅到他。所说全是女子的谎话,解释到一切。这由于生活所酿成的恋爱的酒,若是女子没有其他妨碍,总比男子还容易醉倒,所有的空想,辽远而且无边,在男子认为是可笑的怪梦时,由女子看来常常是合理的希望。
那女子因为匀波一礼拜来的疏隔,平时的灵魂习惯于用谄谀来培养,如今便衰萎了,寂寞了。因为男子取了后退姿式,激动了这年青女人的热情,奋勇而且顽固,第一天寄信来了,第二天还来了一个信。她明明白白的说,她是离不了他的,因为她爱他。
匀波是愿意在两者之间维持那“普遍趣味”的常态男人。
他在一梅方面所有的损失,就从另外一人得到了补救机会。他同另外那女子,约了一会晤地点,见面了一次。他从那女人方面,讨得了些属于男女知己始放心赠与的放肆,一回住处,就又寄信给一梅,说是如何为她废寝忘餐。他说的话也仍然不完全是谎话。一个男子,照例把已得到的当成分内的平常东西,得不到的却视为珍奇,而且即从此中生出懊恼,感到生存无多趣味。另外一方面的所得,无从抵销这一方面的不幸,所以匀波的确是为了一梅而不快乐的。
他非常爱她了,觉得一梅比另外那人一切都似乎完全。他爱了她,却又极力在男同学方面否认,因为要这样他才方便行事。
另外一处,一个礼拜的两次晤面,他已约定了。他在这最新的约束上,才知道做人的幸福。他在那另外女人身边,显得十分勇迈,十二分忠诚,毫无虚饰,完全倾倒。他一切行为皆非常得体,使那女子怀着一种燃烧的热情,又带着一点儿忧郁,与他接近。他因为想把事情做得完善一点,在一梅方面应当有的行为,就暂时来完全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他自己常常心中设想,以为自己所有的行为,是在训练他自己的身心。用这个设辞,他就自己能原谅自己的行为,即或是才从另外那女人身边回来,又来为一梅寄信,夸张而且虚伪,他自己也不觉得可笑。在另外那女人方面,他又常常发誓,证明他的忠诚,当发誓的时节,他实在也不觉得还有别的女人,更比她完全更好。在男同学方面,他告他们,女子并不值得倾心,因为男子还有许多责任,要摆脱女子才能做去。
象匀波年龄中凡是自作多情的男子,是富于好奇而又冒险的,他宁愿意胆战心惊来取他那还不曾得到的爱情,却不甘守着一种单纯熟习的情欲。他记着“有志者事竟成”的格言,总是极力向一梅要好。一梅因为这样,就故意坚持,不为所动。到后他渐渐的已经忘记了她,可是无事时,与另外那女人在放纵生活中有了厌倦,还是为一梅寄信。
他只把这件事当成一种游戏,日子就轻松愉快的过了下来,一梅却心中默认他是未来丈夫了。
两个女人都愿意他娶了她,另外一个从行为里发现了他的好处,一梅却从书信里发现了他的好处,却因为种种使女子不习惯的传说,对于婚姻问题无从启齿。三个人似乎都非常快乐,毫无缺陷,所以暂时不谈未来的事,还算是聪明的处置。
匀波在两方面中求完全,还另外更努力使谣言平息。他在那个文学俱乐部的集会上也赌了咒,说是一切谣言无稽,不可轻信,他否认从前小宋的传言,以及自己的告白。他说明这是一个夸张的企图,因为明白这事情的无望,所以现在任何人皆不爱了。
他在他的日记上,把关于同另外那个女子相晤会的事情,细节一一写上去,不过别人看来,却只看到他说某日某时阅读什么书籍的记录。他还常常有意使这日记落到文学俱乐部会员的手中,却无一个人能够知道他指的那名著便是一个女人。
因为语言的辩给,在那文学会上是有人相信匀波的谎话的。那些要同一梅恋爱的白脸体面年青的人,到后来听到匀波的宣言,本来还有一点芥蒂的,也都来同匀波讲和了。
到暑期,学校方面给了匀波一个荣誉的奖章,作为匀波在功课方面的努力,以及其他品行方面模范的证明。实则只是校长为表示教会学校的大公无私而有的一种手段。
这个这样“完全”的人,却出人意外在秋天忽然害血毒病死掉了。文学俱乐部的人,都非常悲哀,非常忙碌,因为平常期会再不会有这个善于说谎的人出席,匀波的追悼会又只差三天就要举行了。
××学校都感到重大的损失,所有教授和同学都承认这天才的熄灭为十分可惜,为了表示各人的悲恸,都做诗做文章,登载到学校特刊上,开会纪念,大家作极其沉痛的演说,且商量立碑事情,各处捐款。两个女子自然更极其伤心,以为匀波是自己的唯一情人,在追悼会时各人都想到送了一个大而美丽的花圈去,却不写上赠这花圈人的姓名。
一九三○年七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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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目集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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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带着一点儿余热从××吹过上海闸北,承受了市里阴沟脏水的稻草浜一带,皆放出一种为附近穷苦人家所习惯的臭气。在日里,这不良气味,同一切调子,是常使打扮得干净体面的男女人们,乘坐×路公共汽车,从隔浜租界上的柏油路上过身时,免不了要生气的。这些人皆得皱着眉毛,用柔软白麻纱小手巾捂着鼻孔,一面与同伴随意批评市公安局之不尽职,以为那些收捐收税的人,应当做的事都没有做到,既不能将这一带穷人加以驱逐,也不能将一带龌龊地方加以改良。一面还嗔恨到这类人不讲清洁,失去了中国人面子。若同时车上还有一个二个外国人,则这一带情形,将更加使车上的中国人感到愤怒羞辱。因为那抹布颜色,那与染坊或槽坊差不多的奇怪气味,都俨然有意不为中国上等人设想那么样子,好好的保留到新的日子里。一切都渐渐进步了,一切都完全不同了,上海的建筑,都市中的货物,马路上的人,全在一种不同气候下换成新兴悦目的样子,独有这一块地方,这属于市内管辖的区域,总永远是那么发臭腐烂,极不体面的维持下来。天气一天不同一天,温度较高,落过一阵雨,垃圾堆在雨后为太阳晒过,作一种最不适宜于鼻子的蒸发。人们皆到了不需要上衣的夏天了。各处肮脏地上,各处湫陋屋檐下,全是蜡黄的或油赭色的膊子。茶馆模样的小屋里,热烘烘的全是赤身的人。妇女们穿着使人见到极不受用的红布裤子,宽宽的脸,大声的吵骂,有时也有赤着上身,露出下垂的奶子,在浜边用力的刷着马桶,近乎泄气的做事,还一面唱歌度曲。小孩子满头的癣疥,赤身蹲到垃圾堆里检取可以合用的旧布片同废洋铁罐儿,有时就在垃圾堆中揪打不休。
一个什么人——总是那么一个老妇人,哑哑的声音,哭着儿女或别的事情,在那粪船过身的桥下小船上,把声音给路上过身的人听到,但那看不见的老妇人,是也可以想象得到那皱缩的皮肤与干枯的奶子,是裸出在空气下的。
还有一块经过人家整顿过的坪,一个从煤灰垃圾拓出的小小场子,日里总是热闹着,点缀到这小坪坝,一些敲锣打鼓的,一些拉琴唱戏的,各人占据着一点地位,用自己的长处,吸引到这坪里来的一切人。玩蛇的,拔牙的,算命的,卖毒鼠药的,此外就是那种穿红裤子的妇人,在各处赤膊中找熟人,追讨在晚上所欠下的什么账项,各处打着笑着。小孩子全身如涂油,瘦小的膊子同瘦小的腿,在人丛中各处出现,快捷如狗,无意中为谁撞了一下时,就骂出各样野话,诅咒别人安慰自己。市公安局怎么样呢?这一块比较还算宽敞的空坪不为垃圾占据,居然还能够使一些人在这上面找得娱乐或生活,就得感谢那区长!
这时可是已经夜了,一切人按照规矩,皆应当转到他那住身地方去。没有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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