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目集》第5章


娱乐或生活,就得感谢那区长!
这时可是已经夜了,一切人按照规矩,皆应当转到他那住身地方去。没有饭吃的,应当找一点东西塞到肚子去;没有住处的,也应当找寻方便地方去躺下过夜。那场子里的情景,完全不同白天一样了。到了对浜马路上电灯排次发光时,场子里的空阔处,有人把一个小小的灯摆在地下,开始他的与人无争的夜间生活。那么一盏小小的灯,照到地下五尺远近,地下铺得有一块龌龊的布,布上写得有红字黑字,加着一点失去体裁的简陋的画。一个象是斯文样子的中年人,就站到灯旁,轻轻的唱着一种诗篇。起了风,于是蹲下来,就可以借了灯光看出一个黄姜姜的脸。他做戏法一样伸出手来,在布片四围拾小石子镇压到招牌,使风不至于把那块龌龊布片卷去。事情做完了,见还无一个人来,晚风大了一点,望望天空象是要半夜落雨样子,有点寂寞了,重复站起来,把声音加大了一点,唱《柳庄相法》中的口诀,唱姜太公八十二岁遇文王的诗,唱一切他能唱的东西,调子非常沉闷凄凉。
自己到后也感觉得这日子难过了,就默默的来重新排算姜尚的生庚同自己的八字,因为这落魄的人总相信自己有许多好运在等候。
这样人在白天是也在这坪里出现的。谁也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谁也不想要知道他的来处。望到那姜黄的脸,同到为了守着斯文面子而留下的几根疏疏的鼠须,以及盖到脑顶那一顶油腻腻的小帽子,着在身上那油腻腻的青布马褂与破旧的不合身的长衫,就使人感到一点凄惶。大白天因为人较多,这斯文人挥着留有长长指甲的双手,酸溜溜的在一群众生包围中,用外江口音读着《麻衣》、《柳庄》的相法,口中吐着白沫,且用那动人的姿势,解释一切相法中的要点。又或从人众中,忽抓出那预定好了的一个小孩子,装神装鬼的把小孩子前后看过一遍,就断定了这小孩子的家庭人口。受雇来的孩子,张大着口站在身旁,点点头,答应几个是字,跑掉了,于是即刻生意就来了。若看的人感到无趣味(因为多数人是知道小孩子原是花钱雇来的),并且也无钱可花到这有神眼铁嘴的半仙身上时,看看若无一个别的什么人来问相,大家也慢慢的就走散了。没有生意时,这斯文人就坐到一条从附近人家借来的长凳上,默默背诵渭水访贤那一类故事,做一点白日的梦,或者拿一本《唐诗三百首》,轻轻的读着,把自己沉醉到诗里去,等候日头的西落。有时望到那些竞争到吸引群众的卖打卖唱玩戏法的人,在另外一处,非常的热闹敲锣打鼓,人群成堆的拥挤不堪,且听到群众大声的笑,自己默默的坐到板凳上出神,生出一点感想。不过若是把所得的铜钱数着,从数目上,以及唧唧的声音上,即时又另外可以生出一点使自己安慰的情绪,长长的白日,也仍然就如此的过去了。
到了夜里时,一切竞争群众的戏法都收了场,一切特殊的主顾,如象住在租界那边的包车夫同厨子,如象泥水匠,道士,娘姨,皆有机会出来吹风白相,所以这斯文人乐观了一点,把灯点上,在空阔的坪里,独自一人又把场面排出来了。
照例这个灯是可以吸引一些人过这地方来望望的。大家原是那么无事可作,照例又总有一些人,愿意花四枚或四十枚,卜卜打花会的方向,以及测验一下近日的运气。白日里的闲话,一到了晚上就可以成为极其可观的收入,这军师,这指导迷途的聪明人,到时他精神也来了。因为习惯了一切言语,明白言语应当分类,某种言语当成为某种人的补剂,按到分量支配给那些主顾,于是白天的失败,在夜里就得到了恢复机会了。大约到九点十点钟左右时,那收容卖拳人玩蛇人的龌龊住处,这斯文人也总是据了一个铺位,坐在床头喝主人为刚冲好的热茶,或者便靠到铺上烧大烟消磨上半夜。他有一点咳嗽的老毛病,因为凡看相人在无话可说时,总是爱用咳嗽来敷衍时间,所以没有肺痨也习惯咳嗽了。他得喝一壶热茶,或吸点烟,恢复日里的疲劳,这也是当然的。到了半夜,听各处角落发出愚蠢的鼾声,使人发生象在猪栏里住的感觉,这时某一个地方,则总不缺少一些愚蠢人们,把在白天用气力或大喉咙喊来的一点点钱,在一种赌博上玩着运气,这声音,扰乱到了他,若是他还有一些余剩的钱,同时草荐上的肥大臭虫又太多,那么自己即或算到自己的运气还在屯中,自己即或已经把长褂脱下摺好放到枕边,也仍然想法把身子凑到那灯下去,非到所有钱财输尽,绝不会安分上床睡觉。
天气落雨,情形便糟了。但一落了雨,所有依靠那个空坪过日子的各样人,都只好在同一意义下,站在檐前望雨,对雨景发愁。斯文人倒多了一种消遣,因为认得字,可以在这时读唐人写雨景的诗。并且主人有时写信,用得着他代笔,主人为小孩发烧也用得着他画符。所以这人生活,与其他人比较起来,还是可以说很丰富而方便的。一面自然还因为是夏天,夏天原是使一切落魄人皆方便的日子!
如今还没有落雨,天上各处镶着云,各处檐下有人仰躺着挥蒲扇,小孩子们坐到桥栏上,望远处市面灯光映照到天上出奇,场中无一个主顾惠临。
在浜旁边,去洋人租界不远,有乘坐租界公共汽车过身时捂鼻子一类人所想象不到的一个地方,一排又低又坏的小小屋子,全是容留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抹布阶级的朋友们所祝如鱼归水,凡是那类流浪天涯被一切进步所遗忘所嘲笑的分子,都得归到这地方来住宿。这地方外观既不美,里面又肮脏发臭,但留到这里的人总是很多。那么复杂的种类,使人从每一个脸上望去,皆得生出“这些人怎么就能长大的”一种疑问。他们到这里来,能住多久,自己似乎完全无把握。他们全是那么缺少体面也同时缺少礼貌,成天有人吵闹有人相打。每一个人无一件完全衣服或一双干净袜子,每一个人总有一种奇怪的姿势。并不是人人都顽强健康,但差不多人人脾气都非常坏。那种愚暗,那种狡诈,那种人类谦虚美德的缺少,提及时真是使人生气。
到了这时节,这种住处是已容纳了不少白天那种走江湖的浪人。
主持这住宿处的,是许多穿大红洋布裤子妇人中最泼悍的一个,年纪将近四十岁了,还是常常欢喜生事。这妇人日里处置一些寄宿人的饮食,一面还常常找出机会来,到别的事上胡闹。夜静了,盘算一切,若果自己挑选了一个男子,预备做一件需要男子来处置才得安宁的事,办得不妥,就毫无理由的把小孩子从梦中揪起重打一顿,又或在别的事上拿着长长竹竿,勒令某一个寄宿男子离开这屋里。主人小孩子年纪九岁,谁也不须考问这小东西的父亲是什么人。小孩子一头的疥癞,长年总是极其龌龊,成天到外面去找人打架,成天出去做一些下流事情。他白日里守着玩蛇人身旁,乘人不注意时,把蛇取出来作乐,或者又到变戏法的棚后去把一切戏法戳穿。与人吵闹时,能在年龄限制以外的智慧中,找出无数最下等的野话骂人,又常常守着机会,在方便中不忘却盗窃别人的物件。
照规矩,在这类住宿地方,每人应于每天缴纳十一枚铜子,就可在一张破席子上躺下来,还可以花一个十文,从茶馆里泡茶,把壶从茶馆里借来,隔天再送回去。有些住客,带得有行李,总象是常常要忘记了这茶壶不是自己东西,临走时把它放到自己行李里面去。茶壶不见了,隐藏了,主人心里明白,问了又问还是不见,于是就爽快的伸手到那小小行李中去把壶检察出来,一面骂出一些不入耳的话把客人轰走。
客人在这样情形下,也照例在口里骂出一种野话才愿意出门。
这些人,又或者无意中把茶壶摔碎了,大家就借此大吵大闹,结果还是茶馆中人来骂一阵,算是免去赔偿的代价,吵闹才能结束。
他们住处也有饮食,可是吃主人办来的伙食,总只是那初次来此的人,其他的人是不吃主人东西的。这些人的肚子里,因为照例也得按时装上一点东西,所以附近各处,总不缺少贱价的食物。发臭的,粗粝的,为苍蝇领教隔日隔夜变了颜色还来发卖的一切食物,都可以花钱买到的。上等人吃饼糕,这里也有一种东西仍然名叫饼糕。上等人吃肉,这里也有肉。上等人在暑天吃瓜,要开心又来一点纸烟同酒,这里也还是满盘的瓜同无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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