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第14章


往后的事,照格朗说,十分平凡,正如一般人一样:他们结了婚,还有点相爱,两人都工作,工作一忙,爱情也就淡了。由于办公室主任食言,让娜也只得工作了。读者读到这里,应该用些想象力才能了解格朗的话。劳累的工作助长他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的思想,他越来越少说话,他也没有能够继续满足他妻子的希望:仍得到他的爱。一个忙于工作的人,生活在贫穷中,前途逐渐渺茫,每晚在晚餐桌上默默无言,在这样的环境中哪里还谈得上爱情?让娜也许已感到痛苦了,但当时她忍着没离开他;人们长期饮着苦酒而不自知的情况也是有的。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到后来,她走了。当然她不是一个人走的。〃我爱过你,但现在我厌倦了……我并不因这次出走而感到幸福,但是并不一定为了幸福才找新的开端。〃这就是她信中的大意。
现在轮到约瑟夫·格朗开始难受了。他也可以有新的开端,正像里厄提醒他的话那样,但他却失去了信心。
他就是经常地想着她。他本来想写一封信给她为自己辩解。〃但是,〃他说,〃这有困难。对此我已想了好久了。在我们相爱时,我们无需说什么话就彼此了解。然而双方的爱情不是永久不变的,有一个时期,我本来可以找些话来留住她,但我没有做到。〃格朗用一块方格子的手绢擤鼻涕,再擦擦他的胡髭。里厄瞧着他。
〃医生,〃格朗老头说,〃请原谅,但是我怎么说呢?……我信任您。在您面前,我能说话,说了使我感到激动。〃
显然,格朗离关心鼠疫还有十万八千里。
晚上,里厄发了一份电报给他的妻子,告诉她说,城已封了,他身体健康,要她继续当心自己的身体,他惦念着她。
封城后过了三个星期,里厄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位年轻人在等他。
那人说:〃我想您认识我吧。〃
里厄觉得好像曾见到过他,但思索着不敢肯定。
〃我曾在事件发生前,为了了解阿拉伯人的生活情况而来讨教过你,〃那人说,〃我叫雷蒙·朗贝尔。〃
〃啊,对了!现在您大有文章可做了。〃里厄说。
对方显得有些烦躁,他说他来不是为了这件事,他是来请里厄医生帮忙的。
他接着说:〃原谅我的冒昧,但是在这城中我没有熟识的人,我们报馆的通讯员不幸是个笨蛋。〃
里厄邀他陪自己步行到中心区的一家诊疗所去一次,因为他有事要吩咐。他们就顺着黑人居住区的小街走去。天色逐渐朦胧,但是过去一到这个时刻就很吵闹的城市,现在却变得出奇的安静,从余辉未尽的天际传来的几声军号声,只能说明军人们还作出像在执行任务的样子。他俩沿着坡度很大的街道往下走,两旁是阿拉伯式房屋的蓝色、赭石色和紫色的墙头。朗贝尔谈着,情绪十分激动。他把妻子丢在巴黎,说真的,这也不是他的妻子,但同妻子没有多大区别。封城开始后他曾给她打过一份电报。起初他认为事情长不了,他只想设法同她通信联系。他在奥兰的同行们告诉他,他们对此无能为力;邮局把他拒之门外;省府一位女秘书对他的要求则嗤之以鼻。他最后只好去排了两个钟头的长队,获准打了一份仅仅只有〃一切均好,不久再会〃几个字的电报。
但是今天早晨起床时,他忽然想到毕竟他不能预计事态会持续多久,决定离开奥兰。由于他是经人介绍过的(他的职业有这种便利),所以他能够见到省府办公室主任,他向主任说明原委:他与奥兰市无关,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他是偶然来此的,因此按理应让他离去,即使出去后要接受检疫隔离也在所不惜。主任对他说他对此十分理解,但就是不能作例外处理。主任又说他将再研究一下,但总的说来情况是严重的,不能作出任何决定。
朗贝尔说:〃但我毕竟是外地人。〃
〃这没有疑问,但总而言之,还是希望这次疫病不要拖得太久。〃
为了结束谈话,他试图安慰朗贝尔,提醒他能在奥兰找到很好的报道资料,如果仔细考虑一下,任何事件都有可取的一面。朗贝尔只能耸耸肩膀。这时他们已走到市区的中心。
〃真是糊涂话,医生,您是明白的。我不是生来就是为着写报道的。也许我是生来为着同一个女人一起过活的,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里厄说,这种说法不管怎样,看来还是合情合理的。
在中心区的大街上,见到的已不是平时的人群了。几个行人急急忙忙地向远处住所走去,没有一个人面带笑容。里厄想,这是那天朗斯多克情报资料局的通报造成的。一般情况下,市民们本来在事后二十四小时就会恢复信心,但是在当天,人们对数字仍然记忆犹新。
朗贝尔突然说道:〃这是因为她和我,我们相识不久,但十分投机。〃
里厄不说什么。
朗贝尔又说:〃我打扰您了。我只想要求您为我出一张证明,说明我没有患上这种倒霉的疾病。我想这也许对我有用。〃
里厄点头答应。这时一个小男孩撞在他的腿上跌倒在地,他轻轻地把他扶起,然后两人再起步走到阅兵场。蒙着一层灰色尘土的无花果树和棕榈树的树枝一动不动地下垂着,树丛中有一座满是尘土的、肮脏的、象征共和国的雕像。他们在像前停步,里厄把两只满是白灰的脚先后在地上蹬了蹬。他朝朗贝尔看看,这位记者的呢帽戴在后脑勺上,系着领带的衬衫领子的纽扣解开着,胡髭也没有好好剃过,脸上一副负气不服的神情。
里厄最后说:〃我理解您的心情,这点您不用怀疑。但是您的想法是有问题的。我不能为您出证明,因为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您是否患有这种病,即使您现在没有病,我也不能证明您在离开我直到走进省政府的一段时间内不会传染上。况且,即使……〃
〃况且,即使什么?〃朗贝尔问。
〃况且,即使我给了您证明,对您也无济于事。〃
〃那为什么?〃
〃因为城中像您这种情况的人有好几千,然而没有放走过一个。〃
〃但假使他们本人都没有染上鼠疫呢?〃
〃这个理由还不够。我也明白这是笑话,但是事关大家安全,也只有这样做。〃
〃但是我不是这里的人嘛!〃
〃从现在起,唉,您同大家一样,也算是这里的人了。〃
朗贝尔激动起来,他说:
〃这是个人道问题,我向您发誓。也许您不体会一对情投意合的人两相分开的滋味。〃
里厄并不立即回答。过了一会,他说他认为自己是能体会这一点的。他衷心希望朗贝尔同他的爱人重逢,希望一切相爱的人们再度相会,但是碍于法令,碍于鼠疫,他的任务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不,〃朗贝尔痛苦地说,〃您不会体会,您是在讲大道理,您生活在抽象观念中。〃
医生抬头望着象征共和国的雕像说,他不知道他是否在讲大道理,不过他讲的是明摆着的事实,这两者不一定是一回事。记者整了整领带说:
〃那么照您说我只好另想别法了?但是,〃他接着以不服气的口吻说,〃我会离开这个城市的。〃
医生说他是理解他的想法的,但是这事情与他无关。
朗贝尔突然发作了,大声说:〃不,这事与您有关。我来找您就是因为人家告诉过我,在这次决定中有您很大的份儿。当时我想过,您这个参加系铃的人至少可以解一次铃。但是您却无动于衷,您根本不顾任何人。您没有为分居两地的人着想。〃
里厄承认,在某种意义上,这话不错,他确是不想考虑这方面的情况。
〃啊!我明白了,〃朗贝尔说,〃您就要讲些为了公众利益之类的话厂,但是公众利益也要以个人幸福为基础的!〃
甲厄仿佛从分心的状态中醒了过来。〃得了,〃他说,〃不光是有这一面,还有另一面,不要就下断语。但是您发火总是不对的。假使能解决您的问题,那我当然高兴之至。但问题就是我的职责所在,不能徇情。〃
朗贝尔忍不住大摇其头。
〃不错,发火是我错。而且我这样也浪费掉您不少时间。〃
里厄要求朗贝尔随时把进行的结果告诉他,并且请这位记者不要对他耿耿于怀。他又表示以后肯定会有一项计划让他们走到一起来的。朗贝尔突然显得困惑不安起来,他沉默了一阵之后说:
〃这我相信,不管我怎么想法,也不管您方才和我说些什么,我相信这点。〃
接着他又犹豫起来说:
〃不过我不能赞同您的看法。〃
他把呢帽往前额一压,快步走开了,里厄目送他走进让·塔鲁住的旅馆。
过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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