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第15章


接着他又犹豫起来说:
〃不过我不能赞同您的看法。〃
他把呢帽往前额一压,快步走开了,里厄目送他走进让·塔鲁住的旅馆。
过了一会儿,医生摇了摇头,当然记者盼望重获幸福的着急心情是有道理的,但责怪他〃生活在抽象观念中〃是否正确呢?鼠疫蔓延得更快了,使医院中每周的牺牲者高达五百来人,而他在医院中过的这些日子难道也是抽象的吗?的确,这场灾祸中也有抽象或不现实之处,但当这种抽象观念涉及到人的生死问题时,那就必须认真对待,不能掉以轻心了。里厄只知道这不是最容易办的事。比如说,他所负责的那所辅助医院(像这种医院现在已有三所)就不很容易管。他叫人把那间面对门诊室的房间修改了一下,供接收病人之用。那间房间的地上挖了一个水池,水中加了臭药水,池中央有一个砖砌的小平台。病人抬到平台上,迅速地脱去衣服,丢入池中。病人洗过身,擦干后,披上医院里的粗布衬衫,送到里厄那里,然后进入病房。现在不得已只好把学校的风雨操场用来收容病人,总共放了五百张病床,但几乎全部都有病人了。早上里厄亲自主持病人的人院、防疫、腹股沟肿块切开等工作后,还要查核统计数字,午后回去看门诊,最后到了晚上再去出诊,直到深夜回家。前一天晚上,他母亲把媳妇的电报递给他的时候,注意到他的双手打着哆嗦。
〃是在抖,〃他说,〃但只要坚持下去,我就不会这样紧张了。〃
他体格健壮,能顶得住,而且事实上他并未感到疲劳。倒是这些出诊中的情况使他感到受不了。一旦断定是瘟疫,就得立刻把病人运走c于是又得开始讲抽象的大道理,困难的场面也开始出现,因为病人家属知道,只有这个病人痊愈了或是死了才能再见到。〃可怜可怜吧!医生!〃洛雷太太说,她是在塔鲁所住的旅馆中工作的女佣的母亲。但这有什么用呢?当然他心里是可怜她的。但是这对任何人都没有一点好处,他必须打电话。一会儿传来了救护车的警钟声。起初,邻居们推窗望望,后来就抢着把窗关上。接下来便是挣扎、啼哭、劝说,总之是些抽象的观念。在这些被发烧和恐慌搞得乱哄哄的寓所里,出现了一幕幕疯狂的场面,但是病人还是被带走了,最后里厄自己也可以走了。
开始几次,里厄打了电话不等救护车来就赶去看别的病人。但是后来病家却关上了大门,宁愿同鼠疫病人相聚在一起而不愿与他作别,因为这一别结局如何,他们心中明白。先是喊叫、命令,继之以警察的干预,最后是出动军队,把病人强行抢走。头几个星期,里厄只好等到救护车来了才走。到后来,当每位医生都在一个志愿便衣警察陪同下去出诊时,里厄才能一家一家地赶。但在起初一段时间里,每天晚上的情况都像那晚在洛雷太太那小公寓中的一样:当他走进墙上装饰着扇子和假花的屋子时,病人的母亲欲笑不笑地来迎接他说:
〃我想这不会是大家所说的那种发烧吧?〃
他掀开了毯子和衬衣,默默地观察着病人腹部和大腿上的红斑,肿胀的淋巴结。那母亲看着女儿的腿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惊叫起来。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母亲们在露出的腹部所显示的致命的症状前号哭,脸上带着茫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每天晚上,里厄的胳膊被她们紧紧抓住,无济于事的话、许诺、哭泣,一片混乱;每天晚上,救护车的警钟声引起了无济于事的、情绪激动和痛苦的场面,晚上出诊时间长,而且遇到的情况千篇一律,最后里厄感到,除了这种相同的场面不断地重复出现外,再也盼不到出现任何别的了。不错,鼠疫跟抽象的道理一样地一成不变,只有一样东西也许是在起着变化,那就是里厄自己。那晚他在象征共和国的雕像前深深感觉到了这点:他两眼盯着朗贝尔的身影消失在那里的那家旅馆大门,觉察到那难忍的麻木不仁之感已侵袭到他整个心灵。
几个星期的令人筋疲力尽的生活过去了,每晚暮色降临后全城的人照旧拥上街头在原地转圈,这时,里厄已懂得不必再花力气去克制同情心。当人们觉得同情也无补于事后,对它也就厌倦了。在那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日子里,唯一能使里厄感到轻松的却是心肠慢慢变硬起来的感觉。他明白这样反而可以便于完成仟务,因而借以自慰。他的母亲每当深夜两点见到里厄回家时茫然的目光,感到难受,同时也因里厄将他唯一能得到的母爱的温暖漠然置之而深为痛心。要同抽象观念作斗争,就不得不像他一样。但这又怎样能使朗贝尔明白这一点呢?对朗贝尔说来,抽象观念就是一切和他的幸福背道而驰的东西。说真的,里厄也知道这位记者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但是他也知道有时候抽象观念比幸福更要紧,而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就必须重视前者。这就是朗贝尔将要遇到的情况,里厄将在朗贝尔日后向他说的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中了解到详情。这样,每人的个人幸福和与鼠疫有关的那些抽象观念之间的阴沉险恶的斗争,在新的局面下展开,构成本城在这一冗长时期中的整个活动。而里厄则自始至终参与了这场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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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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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的人看到的是抽象的观念,有的人看到的却是事实。鼠疫发生后一个月,情势变得令人沮丧,首先是由于疫情再次猖撅,其次是因为帕纳卢神甫作了一次措辞激烈的讲道。这位神甫就是在米歇尔老头儿初发病时帮助过他的那位耶稣会教士。帕纳卢神甫由于为奥兰地理协会的杂志经常写文章而声誉卓著,在碑铭的复原工作方面是个权威。他曾在现代个人主义问题上作过一系列的报告,拥有的听众比这方面的专家所拥有的还要众多。他在讲演时热烈捍卫严格的天主教教义,对现代的放浪主义和过去几世纪的愚昧主义同样不妥协,毫无保留地向听众灌输严酷的大道理,由此而享有盛誉。
在鼠疫流行将近一个月的时候,城内的教会当局决定采用他们自己的方法与鼠疫作斗争:组织一个星期的集体祈祷。这种群众性的表示虔诚的宗教活动的结尾是星期日一次庄严的弥撒:向为照料疫病患者而献身的圣人——圣罗克——祈祷。借这一机会,人们要求帕纳卢神甫讲话。这位神甫为此在半个月前已从关于圣奥古斯坦和非洲教会的研究工作中抽身出来,在这方面他在所属修会中具有特殊的声望。这位天性激烈而热情的神甫答应了人们的要求,毅然担当了这一任务。在这次讲道之前,全市很早就已谈开了。这次讲道也可算是这一时期中的一件大事。
参加这一星期活动的群众很多。这倒不是因为奥兰的居民平时对宗教特别虔诚,比如说在星期日早上海滨浴场就一向是同教堂中的弥撒唱对台戏的,这也不是因为他们的灵魂突然受到感召而皈依宗教,而是一方面由于封城,港口封锁,不可能再到海滨去游泳,另一方面,他们处于一种十分特殊的心境之中,他们的灵魂深处虽然尚未真正意识到那些使他们遭受打击的意外事件的真实性,但是他们显然感到事情是有点不同往常了。有不少人却总在希望着瘟疫即将过去,他们和他们的家属都能安然无恙。所以他们还不觉得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对他们来讲,鼠疫不过是一个讨厌的不速之客,既来了也总有一天会走的。他们虽然害怕,但并未绝望。把鼠疫看作他们的生活方式,忘却在发生这场瘟疫前的生活,这样的时刻尚未到来。总而言之,他们处于期待中。对待宗教的态度,也同对待许多其他问题一样,鼠疫使他们的思想处于一种独特的状态,既不是无所谓,也不太热情c用〃客观〃一同来形容是较为恰当的。参加祈祷周的大多数人的想法,就像一个忠实信徒对里厄医生所说的那样:〃不管怎样,反正这没有坏处。〃塔鲁也在笔记中写着:中国人在类似情况下将敲锣打鼓赶瘟神。但他指出:事实上敲锣打鼓究竟是否比防疫措施更有效是根本无法知道的c接下来他只是加上了这么两句话:为了解决问题,首先应该弄清楚是否存在瘟神。这点不弄清楚,谈论其他任何想法都是徒劳无益的。
不管怎么说,城里的教堂在整整一星期中几乎挤满了善男信女c头几天,不少居民还停留在门廊前栽着棕榈树和石榴树的园子里,倾听着一直传到街头、波涛般起伏的祈求和祷告声。不久,这些旁听者在别人的榜样鼓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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