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容》第27章


那么多宝贵时光和艰辛劳苦可能徒劳无益了。我很想用伯里、莱基、伏尔泰、蒙田和怀特的书点燃篝火,也想把我自己的著作丢进火炉付之一炬。 
这该怎么解释呢? 
有很多原因。首先,作者与自己定下的命题形影不离,一起生活了这么久,难免也会感到枯燥无味。第二是怀疑这类书完全没有实用价值。第三是担心这本书只会为不那么宽容的同胞们提供把柄,他们利用书中一些次要的史料为他们自己的可恶行径进行辩解。 
可是除去上述问题(在大多数严肃图书中这些问题也的确存在),这本书还有一个无法克服的困难,即它的“结构”。 
一本书要获得成功,必须要有开头和结尾。这本书倒是有个开头,但是能有结尾吗? 
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我可以举出许多骇人听闻的罪行,它们表面上打着公正和正直的旗号的,实际上却是不宽容的结果。 
我可以描述那些痛苦的日子不宽容被抬举到了至高无上美德的地位。 
我可以痛斥和嘲弄不宽容,直到读者异口同声地大声疾呼:“打倒这个可恶的东西,让我们全都宽容吧!” 
但是有一件事我做不到。我说不清怎样才能达到我奋力追求的目标。现在有各种各样的手册向我们讲述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从饭后的闲谈到如何表演口技。上星期日我看到一张函授课程广告,不少于二百四十九个题目,学院保证学生的水平能登峰造极,而且费用很少。但是至今没有人提出如何有四十(或四千)个课时中讲明白“怎么做到宽容”。 
历史据说是能解开许多秘密的钥匙,但却无法帮助我摆脱这种危急情况。 
的确,人们可以写出大部头的专业著作,谈谈奴隶制、自由贸易、死刑和哥特式建筑,因为这些问题是非常明确具体的。即使任何资料都没有,我们至少还可以研究在自由贸易、奴隶制和哥特式建筑中大显身手或大力反对的男男女女的生平。从这些优秀人物讲述他们的命题的方法,从他们的个人习惯、社会联系,从他们对食品、饮料和烟叶的嗜好,甚至从他们穿什么样的马裤,我们都可以对他们热情赞助或恶毒诋毁的理想得出某些结论。 
可是从没有人把宽容作为自己的职业。热烈从事这项伟大事业的人只是出于很大的偶然性。他们的宽容只是一个副产品。他们所追求的是别的东西。他们是政客、作者、国王、物理学家或谦虚的美术家。在国王的事务中,在行医和刻钢板中,他们有时间为宽容美言几句,但是为宽容而奋斗却不是他们的毕生事业,他们对宽容的兴趣就象对下象棋和拉小提琴一样。这伙人非常怪异混杂(想一想斯宾诺沙、弗雷德里克大帝、托马斯、杰弗逊和蒙田竟会是好朋友!),要发现彼此性格中有共同之处几乎不可能,尽管一般来说,从事共同工作的人都有共同的性格,不论这个工作是从戎、探测还是使世界免于罪孽。 
因此,作家很想求助于警句。世界的某一处有一句警句,能应付各种进退维谷的困境。但是在这个特殊问题上,《圣经》、莎士比亚、艾萨克·沃尔顿和老贝哈姆都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东西。也许乔纳森·斯威夫特(按我的记忆)接近了这个问题,他说,大多数人都有足够的宗教信仰做依据憎恨旁人,却不能爱别人。遗憾的是,这条真知灼见还不能完全解决我们目前的困难。有些人对宗教的熟悉不逊于任何人,也最从心底里仇恨别人。有些人全无信仰宗教的天性,却对野猫、野狗和基督世界的人类倾注了真挚感情。 
不行,我必须得出自己的答案。经过必要的思考(但是没有多少把握),我要讲述一下我自己所认为的真理。 
大凡为宽容而战的人,不论彼此有什么不同,都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的信仰总是伴随着怀疑;他们可以诚实地相信自己正确,却又从不能使自己的怀疑转化为坚固绝对的信念。 
在如今超爱国主义的时代,我们总是热情地叫嚷要百分之百地相信这个,百分之百地相信那个,但是我们不妨看一看大自然给我们的启示,它似乎一直对标准化的理想很反感。 
纯粹依靠人喂大的猫和狗是人所共知的傻瓜,因为如果没人把它们从雨里抱走,他们就会死亡。百分之百的纯铁早已被抛弃了,取而代之的是混合金属:钢。没有一个珠宝商会费尽心思地去搞百分之百的纯金、纯银手饰。小提琴无论多好,也必然是由六七种不同木材组成的。至于一顿饭,如果是百分之百全是蘑菇,非常感谢,鄙人实难领教。 
一句话,世间绝大多数有用的东西都含有不同成份,我不明白为什么信仰要例外。我们“肯定”的基础里要是没有点“怀疑”的合金,那我们的信仰就会象纯银的钟一样总是叮当作响,或象铜制的长号一样刺耳。 
宽容的英雄们正是由于深深赞赏这些,才与其它人分道扬镳了。 
在人品的正直上,诸如对信仰的真诚,对职责的无私忠实,以及其它人们所共知的美德,他们中大多数人本来可以被清教徒法庭视为十全十美的完人。我想讲得更深一些,他们中至少有一半人活着和死了以后本可以进入圣人行列,可是他们的特殊意识逼迫他们成为某一个机构的公开可怕的敌人,而这个机构自称只有自己才有权力把普通百姓加封为圣人。 
这些英雄怀疑天国的神灵。 
他们知道(一如前辈古罗马人和古希腊人),自己所面临的问题浩瀚无际,头脑正常的人绝不期望能够解决。他们一方面希望并祈祷自己所走的路能最终把他们引向安全的目的地,另一方面又不相信这条路是唯一正确的,其余的全是歧途,他们认为这些歧途尽管迷迷动人,足以陶醉头脑简单的人,却不一定是通往毁灭的罪恶之路。 
听来这与《宗教问答手册》和伦理学教科书上的观点截然相反。这些书宣传由绝对信念的纯洁火焰照耀的世界具有绝对的美德。也许是这样。但是整整几个世纪里,尽管那团火焰一直以最强的亮度熊熊燃烧,但普通大众却不能说是幸福美满的。我并不想搞激烈的变革,但是为了变换一下,不妨试一试别的光亮,宽容行会的兄弟们靠着它一直在审度着世界的事情。如果这试验不成功,我们还可以回到父辈的传统里。似是如果新的光亮能把一缕宜人的光芒照射在社会上,多带来一点仁慈和克制,使社会少受丑恶、贪婪和仇恨的骚扰,那么收获一定会很大,我肯定,所花的代价也会小得多。 
一点衷言,待价而沽。下面我必须接着讲历史。 
最后一个罗马人被掩埋后,世界的最后一个公民(取其最佳最广泛的意义)也泯死消亡了。古代世界充满了人道的古老精神,这是当时先进思想的特点,只是过了很长时间,它才平安地重返大地,社会才又一次有了安全的保障。 
正如所见,这发生在文艺复兴时期。 
国际商业的复苏为西方贫穷的国家带来了新的资本。新的城市平地而起,出现了新的阶层。他们资助艺术、解囊购书,还投资给随着繁荣而兴起的大学。一些“人道思想”的支持者大胆地以整个人类作为对象进行试验,高举叛旗,打破旧式经院哲学的狭小局限,与旧的虔诚之徒分手了,因为后者把他们对古人智慧和原理的兴趣看做是邪恶肮脏的好奇心的体现。 
一些人站在了这一小队先驱的前列,这本书以后的部分全是他们的故事,其中最可称赞的要算那个温顺的灵魂:伊拉斯谟。 
他固然很温顺,却也参加了当时所有的文字大论战,并且精确地操纵了各类武器中最厉害的一种——幽默远程大炮,从而使自己成为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炮弹里装着由他的智慧制成的芥子气,径直射往敌人的国土。伊拉斯谟式炮弹的种类繁多,很危险。一眼看去似乎毫无害处。它没有僻叭作响的明显导火索,倒象是绚丽多采的花炮,可是,上帝保佑那些把这些玩艺拿回家让孩子玩的人们吧。毒气肯定会进入幼小的心灵,而且根深蒂固,整整四个世纪都不足以使人类免除后遗症。 
这样一个人,竟出生在北海淤泥沉积的东海岸的一个索然无味的小镇子,也颇为奇怪。十五世纪时,这些被水浸透的土地还没有达到独立富足的全盛时期,只是一群无足轻重的小公国,处于文明社会的边缘。他们长年累月闻着鲱鱼味,因为鲱鱼是他们的主要出口品。即使招徕一个客人,也只能是个走投无路的水手,他的船在阴沉的岸边触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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