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的掌纹》第5章


春的天气,宛若回光一瞥,欲去还留。方向盘在杜伦先生阔厚的掌中,指挥一九六 四的雪翡瑙瓦,饕餮多少英里的秋色。高速的观览中,成熟的风景慷慨地展现她的多姿,地平线和纵游之目在天地难解处捉迷藏,反正伊利诺州有足够的平原,让你驰车,驰目,驰骋幻想。没有什么比春秋佳日坐在疾行的车中更能放纵幻想的了。七十英里,七十五英里,八十五英里,速度快得似乎可以逸出悲哀的常轨,而不知名的国度似乎即在面前涌起。毕竟秋季已经成长到饱和,橡叶已经红得发焦,枫叶已经黄得伤眼,然而映在这季节最后的残照里,犹堪支撑一个美的宇宙,在雾后雪前,暂驻奇迹。四车并驶的公路,截过好几片鹿苑,路边的交通牌上,注着Deer Crossing,虽然不见鹿迹,已增多少仙意。据说游鹿来去自如,有时撞上汽车,会造成车破鹿亡。更据说,群兽目无交通规则,每有野兔和臭鼬之类的小可怜,辗毙轮下,因为超级公路上面,最低时速且限于四十五英里。时速到六十英里时,从起念刹车到戛然车停,已然滑行了三百六十六英尺。像王维夫子那种“晴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的温吞劲儿,准给人家的喇叭大轰特轰了。据说辗死臭鼬最为倒霉,因为其臭黏附轮胎,历久不衰,虽力拭亦不去。在新萨伦的林肯遗迹徘徊了两个小时,回顾当日林肯村居的种种情况。一切停顿在十九世纪中叶的表面。泥糊石砌的老木屋中,笨重的桌椅和高架床,方花格子的桌布,犹闻唧唧的纺机,纵横可数的木条地板,一切都似乎停顿在马克?吐温作品的插图里,给人一种拨不开的时间之幻觉。到春田已欲黄昏。斜阳自州府大厦高耸的塔尖上滑下来,余温已然敌不住暮的锋芒。在斜辉中,看到落锁的林肯旧宅。此中人已进入历史,住在永恒,犹有十几个游人,徘徊宅前,似欲逆泳而上时间之流。等我们攀上林肯纪念碑的大理石阶,落日颓然西下,夜色忽已连环。在寒气渐侵的苍茫中,辨认建墓时三十七州的古朴石徽。州各一石,重大如碑,而石分九型,据说是从明尼苏达、密苏里、马萨诸塞、阿肯色、犹他、意大利、西班牙、法兰西和比利时的大理石矿中采来。衬在墨蓝的夜空上,一百一十七尺的方尖塔犹兀自矗起民主的意志,下面的四只角上,为自由而斗的英雄们仍然在进行南北战争——步兵群、骑兵队、海军和炮兵的青铜像座,似仍在抢夺一个铿锵的胜利。林肯死于一八六五年四月十五日,明年正是百周年纪念。百年后,民主的道路仍未平坦,且似乎更加崎岖。归途,阔大的平原罩上了渺茫的神秘。平直的公路,无声地伸入未知,如梦的车首灯光,拓开了一片黑暗,又被吞入另一片黑暗。我们平稳地向前游弋,从一个未知向另一个未知,看夜在车窗外设计着几何图形,且忙于变换星的坐标,绕着青兮兮的北极星。黄灯眨着诡谲。红灯瞪着无礼的警告。白灯交换着匆匆的眼色,朝相反的方向投入黑暗。三百六十度的黑暗。黑暗在黑暗中泛滥着黑暗在黑暗中染黑了黑暗。鲸鱼在南方巨伟地泅泳,偶尔喷出一粒流星。终于,夜决定是缺少了一个半圆形。于是初七的半月从车窗的右后侧追了过来,把好几品脱的清光泼在我们的发上。如果这时此身在中国。如果这时中国在汉朝。如果我的古典情人在汉朝等我,在汉朝冰肌的月光中,在眼前这般恍悠悠的青白色的月光中洗她乌黑的长发,黑得晶亮的长发,如果。而忘了如梦的车首灯不过是指向皮奥瑞亚,指向枫城。忘了车外,万圣节渐近的夜空中,骑帚的女巫们,都不用点灯的。  '返回目录'  
第一辑 蒲公英的岁月 落枫城(3)
196 4年11月于皮奥瑞亚?布莱德利大学  '返回目录'  
第一辑 蒲公英的岁月 九张床(1)
一张比一张离你远。一张,比一张荒凉,检阅荒凉的岁月,九张床。第一张。西雅图的旅馆里,面海,朝西。而且多风,风中有醒鼻的咸水气息。那是说,假如你打开长长的落地窗,披襟当风。对于宋玉,风有雌雄之分。对于我,风只分长短。譬如说,桃花扇底的风是短的。西雅图的风是长的。来自阿拉斯加,白海豹群吠月的岩岸,自空空洞洞的育空河口吹来。最难是,破题儿第一遭。寂寞的史诗,自午夜的此刻开始。自西雅图开始。西雅图,多风的名字,遥远的城。六年前,一个留学生的寂寞也从此开始,检阅上次回台的岁月,发现有些往事,千里外,看得分外地清晰。发现一个人,一个千瓣的心灵,很难绝对生活在此时此刻。预感带几分恐惧。回忆带几分悲伤。如是而已。如是而已。蚀肤酸骨的月光下,中秋渐近而不知中秋的西雅图啊,充军的孤城,海的弃婴!今夕,我无寐,无鼾,在浩浩乎大哉,太平洋苍老而又年轻,蓝浸四大洲的鼾声之中。小小的悲伤,小小的恩怨,小小的一夜失眠。当你想,永恒的浪潮拍着宇宙的边陲,多少光,多少清醒。第二张浮在中秋的月色里。西雅图之后,北美洲大陆的心脏,听不见海,吹不到风。该是初秋的早寒了,犹逗留燠热的暑意,床单逆拂着微潮的汗毛。耳在枕上,床在楼上,红砖的楼房在广阔的中西部大平原上。正是上课的前夕,明晨的秋阳中,四十双碧瞳将齐射向我,如欲射穿五千年的神秘和陌生。李白发现他的句子横行成英文,他的名字随海客流行,到方丈与蓬莱之外,有什么感想?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投倒影在李白樽中的古月,此时将清光泼翻我满床。月光是史前谁的魂魄,自神话里流泻出来,流向梦的,夜的,记忆的每一角落。月光光,谁追我,从台北追到西雅图追到皮奥瑞亚。如果昨夕无寐,今夜岂有入寐的理由?月光光,照他乡……抗战前流行的一首歌,在不知名处袅袅地旋起。轻罗小扇,儿时的天井。母亲做的月饼,饼面的芝麻如星。重庆,空袭的月夜,月夜的玄武湖,南京……直到曙色用一块海绵,吸干一切。第三张在爱荷华城。林中铺满轻脆的干橡叶,十月小阳春的夜里,一个毕业生回想六年前,另一季美丽,但不快乐的秋天。六年前,金字塔下,许多木乃伊忽然复活,且列队行过我枕上。许多畸形的片段,七巧板似的合而复分,女巫们自“万圣节”中,拂其黑袖,骑其长帚,挟其邪恶的笑声,翩翩起飞。重游旧地,心情复杂而难加分析。六年前的异域,竟成六年后某种意义下某种程度上的故乡。毕竟,在此我忍过十个月(十个冰河期?)的真空,咽过难以消化的冷餐,消化过难以下咽的现代艺术。毕竟,在此我哭过,若非笑过,怨过,若非爱过。当长途汽车迤迤进站,且吐出灰狗重重的喘息,当爱荷华大学的象征,金顶的州议会旧厦森然自黑暗中升起,当旧日的老师李铸晋与安格尔,和今日的少壮作家,叶珊、王文兴、白先勇,在站前接我,一瞬间竟有重归故乡的感觉。第四张在爱荷华城西北。那是黄用公寓中的双人床。重游母校的第三天,和叶珊、少聪并骑灰犬,去西北方百英里的爱姆斯,拜访黄用和他的新娘。好久不写诗的黄用,在五年前现代诗的论战中,曾是一员骁将。公寓中的黄用,并不像寓公。伶牙俐齿,唇枪舌剑之间,黄用仍令你想起离经叛道、似欲掀起一股什么校风的自行车骑士。宾主谈到星图西倾,我才被指定与叶珊共榻。不能和戴我指环的女人同衾,我可以忍受,必须和另一男人,另一件泥塑品,共榻而眠,却太难堪了。要将四百多根雄性的骨骼,舒适地分布在不到三十平方英尺的局面,实在不是一件易事,而是一件艺术,一件较之现代诗的分行为犹难的艺术。叶珊的寐态,和他俊逸的诗风颇难发生联想。同床异梦,用之形容那一夜,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他梦他的《水之湄》,我梦我的《莲的联想》。不,说异梦也是不公平的,因为我根本无梦,尤其是当他鼾声的要冲。这还不是高潮。正当我卧莲欲禅之际,他忽在梦中翻过身来,将我抱住。我必须声明,我既非王尔德,他也不是魏尔仑。因此这种拥抱,可以想见的,甚不愉快。总算东方既白,像《白鲸记》中的依希美尔,我终于挣脱了这种睁眼的梦魇。第五张历史较长,那是我在皮奥瑞亚的布莱德利大学,安定下来后的一张,我租了美以美教会牧师杜伦夫妇寓所的二楼。那是一张古色古香,饶有殖民时期风味的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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