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第63章


对。
就为一张相片?阿方索问。
我点点头。我不想多说,因为他们不理解。我自己理解吗?我不清楚。
你知道你会迷路的。加里说。
很有可能。
那就祝你好运了,朋友。加里说着,伸出了手。
疯狂的希腊人。阿方索说。
我哈哈大笑。这不是我第一次被人叫作疯狂的希腊人了。我们握了手。加里调整好背包的肩带,他俩便转身上了山间小道,走到转弯处,加里挥了挥手,但没回头。我沿着我们刚刚来的路往回走。实际上我花了四个小时,因为正像加里预测的那样,我迷了路。到露营地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我到处找,在灌木丛里蹚,往石头缝里瞧,一无所获,越来越慌。后来,就在一筹莫展,准备放弃之际,我瞥见矮坡上的灌木丛中白花花地一闪。我找到了照片,它卡在一堆乱蓬蓬的刺藤中间。我摘出它,弹落尘土,眼中满溢着如释重负的泪水。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在加拉加斯,我睡在桥下。在布鲁塞尔睡青年旅社。有时我挥霍一番,找家好酒店,要个房间,洗个热水澡,刮刮胡子,穿着浴衣吃饭。我看彩色电视。那些城市,道路,乡村,我遇见的人们,统统变得模糊起来。我对自己说,我在寻找某种东西。可是一种越来越来强烈的感觉告诉我,我在流浪,在等待着临于我身的大事件,它将改变一切,它在让我用过往的全部人生,为它的到来做着铺垫。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在印度的第四天。我跟着闲荡的牛群,踉踉跄跄走上了一条土路,世界在我脚下歪斜着。一整天我都在不停地呕吐。我的皮肤黄得好像纱丽,感觉有无形的手,在活活剥着我的皮。我再也走不动了,我躺倒在路边。路对面有个老头,正在一口大铁锅里搅着东西。他旁边是个鸟笼,鸟笼里是一只蓝绿相杂的鹦鹉。一个皮肤黝黑的小贩推着满满一车空酒瓶,从我身边经过。这就是我记住的最后一件事。
四十一……四十二……
我在一间大屋子里醒来。空气中热浪迫人,弥漫着类似哈密瓜腐烂后的味道。我躺在一张钢架单人床上,为了不硌人,床上铺了床垫,没弹簧,不及一本平装书的厚度。房间里塞满了同样的床。我看见一条条枯瘦的胳膊垂在床边,一条条火柴棍一样的黑腿,支棱在污迹斑斑的床单之外,一张张牙齿残缺的嘴张开着。天花板上毫无用处的吊扇。墙上大块的霉斑。窗户挨着我,灌入灼热而黏稠的空气和刺目的阳光。护士是个膀大腰圆、面带怒容的穆斯林汉子,名叫古尔?,他告诉我,我将死于肝炎。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我要我的背包。什么背包?古尔冷冰冰地问。我所有的东西都没了——我的衣服,钞票,书,照相机。小偷只给你留了这个。古尔用叽里嘟噜的英语说着,朝我旁边的窗台一指。是那张照片。我拿起它。萨丽娅,她风中飞舞的长发,她周围翻卷的白浪,她礁石上的赤足,爱琴海在她前方骤然升腾。我喉头哽咽。我不想死在这儿,死在这些陌生人中间,死得离她如此遥远。我把照片插到了玻璃和窗框之间。
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
邻床的男孩长了张老头子的脸,憔悴,凹陷,形销骨立。他小肚子鼓起着,里面长了个保龄球大小的瘤。只要护士一碰到那儿,他就死死地闭起眼睛,嘴巴猛地张开,发出无声而痛苦的哀号。这天早晨,有个护士,不是古尔,想喂他吃药,可这孩子把脑袋扭过来,扭过去,嗓子里发出刨木头的声音。最后,那护士硬生生掰开他的嘴,把药塞了进去。等他一走,男孩朝我慢慢扭过头。我们隔着床空儿,四目相交。一颗小小的泪珠滑出,滚落到他脸上。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
苦难,绝望,在这个地方,就像海浪。它从每一张床上翻卷而出,撞击着发霉的墙,再朝你扑回来。你会淹死在里面。我睡得很多。不睡的时候,我也想睡。我吃他们给我的药,药让我再次睡着。要不然,我就看着病房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看阳光滑过帐篷巴扎和陋巷里的茶馆。我望着小孩们在那儿打弹子,他们脚下的人行道已经烂成了臭泥沟,老婆婆们坐在门口,缠腰布的街头小贩蹲在席子上,或掏椰子,或叫卖金盏花的花环。房间另一头,有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我打起了瞌睡。
八十三……八十四……八十五……
我得知那男孩名叫马纳尔,意思是“指明灯”。他母亲是妓女,父亲是小偷。他和姑姑、叔叔住在一起,他们揍他。没人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死,只知道他横竖都是死。没人来看他,等他死了——从现在算,再过一个礼拜,或一个月,最多两个月——也肯定不会有人来认尸。不会有人伤心,不会有人记起。他将死在他生活过的地方,死在犄角旮旯里。他睡觉时,我发现我在看他,看他下凹的太阳穴,看他的大脑袋,大得与肩膀不成比例,看他下嘴唇上那块颜色明显的疤,古尔跟我说过,给他母亲拉皮条的家伙有个习惯,总在这孩子嘴上捻烟头。我试探着跟他讲英语,又用我知道的几句乌尔都语搭话,可他只是疲倦地眨眨眼。有时我把两手搭在一起,在墙上做几个动物模样的影子,只想博他一笑。
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
有一天,马纳尔指了指窗外。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起头,却只看到云后的一小块蓝天,往下看,街边水桩喷涌,孩子们以水嬉戏,一辆公共汽车喷吐着废气。然后我意识到,他指的是萨丽娅的照片。我把它从窗子上取下,递给马纳尔。他拿着照片,贴近自己的脸,对着那烧过的一角,凝视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是不是海洋吸引了他。我不知道他是否尝过海水的咸,是否曾经注视着海潮从脚下退去,并为此感到头晕目眩。也许,虽然他看不到萨丽娅的脸,却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亲缘,因为她知道痛是什么感觉。他把照片递还给我,可我摇了摇头。你留着吧。我说。他脸上闪过少许怀疑。我笑了笑。然后,尽管不能确定,可我感觉,他还了我一个微笑。
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
我战胜了肝炎。我证明了古尔是错的,奇怪的是,我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失望。可我知道我让他吃了一惊,因为我问他,我能不能留下来做义工。他昂起头,皱着眉。到头来我不得不去找护士长。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浴室里满是尿味和硫磺味。每天上午我都把马纳尔抱进浴室,用两条胳膊托着他赤裸的身子,留心着不要颠到他。我以前见过一个义工把他扛在肩膀上,好像他是一口袋大米。我轻轻把他放到条凳上,等他喘口气,再用温水冲洗他瘦小、脆弱的身体。马纳尔总是安静、顽强地坐着,两只手放在膝头,耷拉着脑袋。他就像一个受了惊吓、骨瘦如柴的老头子。我拿打过肥皂的海绵,擦过他的两肋,脊椎的节突,两片鲨鱼鳍一样的肩胛骨。我把他抱回床上,喂他服药。按摩脚和小腿可以起到安慰的作用,所以我给他按了,按得不紧不慢。他睡着的时候,萨丽娅的照片总是半塞在他枕头下。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我出了门,久久地、漫无目的地走在城中,一心要逃离这医院,逃离病患和将死之人的集体喘息。我在多尘的晚霞中走过街道,路边是涂鸦污损的墙,卖货的铁皮棚子一个挨一个,紧紧挤在一起。我穿过小路,路边有些小女孩,头上顶着满筐的生粪,一些浑身炭灰的女人,在巨大的铝桶里煮着破衣烂衫。我在翻猪槽?一样的小巷里左拐右转,老是想到马纳尔,在病房里等死的马纳尔,那屋里塞满了像他一样不成人形的人。我也老想到萨丽娅,坐在礁石上远眺大海的萨丽娅。我感觉到,在我心底深处有某种东西牵扯着我,像海里的回头浪一样拉拽着我。我想屈服,就让它把我掳去好了。我想放弃自己的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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