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第62章


壁炉边上喝酒,一谈就是一个晚上,谈的主要是生意和政治。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能听到。安德烈亚斯有客人的时候,我是应该待在楼上的。我不该下去。可他给我买东西。他花钱请了家庭教师,到家里上课。他和我说起话来也蛮和善的。”
她把一片四四方方、已经涂成黑色的纸板盖到针孔上,拿胶带粘好。
楼下没什么动静了。我在心里编排起了剧情。玛达丽娜无声地哭着,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绢,好像那是一块培乐多彩泥,妈妈没怎么管她,干看着,脸上带着一丝苦笑,好像舌头底下有什么酸酸的东西正在化开。妈妈受不了别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她看不得人家的肿眼泡,也看不得那不加掩饰、恳求的脸。她把哭看成软弱的标志,一种对他人关切的炫目恳求,而她是不会让你得到满足的。她不可能去安慰你。渐渐长大之后,我才领悟到这并不是她最主要的目的。她认为悲哀应该是私密的,不该拿出来炫耀。我小的时候,有一次问她,我父亲坠崖身亡时,她有没有哭过。
在葬礼上。我是说下葬的时候。
没有。我没有。
因为你不伤心?
因为我伤不伤心不关别人的事。
要是我死了,你会哭吗,妈妈?
但愿我们永远也不必知道答案。她说。
萨丽娅拿起那包相纸,对我说:“带上手电筒。”
我们钻进了妈妈的壁橱,轻手轻脚地把门关好,门下面用毛巾塞住,挡住所有的光。等到周围一片漆黑,萨丽娅便叫我打开手电筒,我们事先已经用好几层红色的玻璃纸把它包好了。微光之下,我看不见萨丽娅,只能看到她用细长的手指剪下一张相纸,把它铺到鞋盒里面,正对着针孔的方向。相纸是前一天我们从鲁索斯先生的店里买的。我们走到柜台边上,鲁索斯先生从眼镜上方打量了一番萨丽娅,然后问:这是要打劫吗?萨丽娅用食指对着他,然后竖起大拇指,好像在扳动手枪的击锤。
萨丽娅把鞋盒的盖子盖好,用快门挡住针孔。她在黑暗中说道:“明天,你来拍你职业生涯中的第一张照片。”我真听不出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决定去海滩。我们把鞋盒子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拿绳子捆牢,因为萨丽娅说,只要一打开快门,我们就一动也不能动了。她凑到我身边,从盒子上方朝远处看了看,好像那儿真有个取景器似的。
“完美的画面。”她说。
“没那么完美。没对象。”
她看了看我,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说:“不。我不行。”
我们来来回回地争论了一番,最后她同意了,但是有一个条件,她不露脸。她脱掉鞋子,双臂张开,好像走钢丝一样,走到离相机几米远的一排礁石上。她在石头上坐下,面朝西,望着锡罗斯岛和基斯诺斯岛的方向,扯一扯头发,盖住脑后固定面罩的系带。她回过头,看着我。
“记住,”她大声说,“数到一百二。”
她转过身,面向大海。
我弯下腰,伏在鞋盒上方,看着萨丽娅的背影,她身边的礁石宛如星群,石与石之间,海草纠缠,摇曳,仿佛死蛇,一条小小的拖船在远处摆荡,潮水高涨,将嶙峋的岸蹂躏一番,便返身退落。我抬起针孔上的快门,开始数数。
一……二……三……四……五……
我们躺在床上。电视屏幕上,一对手风琴手正在斗技,可是声音已经让詹娜关掉了。正午的阳光剪穿了百叶窗,投下道道光影,落在吃剩下的玛格丽塔比萨上,那是我们通过送餐服务订的午饭。送饭的是个又高又瘦的男人,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白上衣,黑领带。他把送餐车推进房间,小桌上放着个长颈花瓶,一枝红玫瑰插在里面。他提起半球形的盘子盖,露出比萨,手上做了个挥舞的动作,极尽炫耀之能事,好像一个魔术师面对着观众,而兔子刚刚从大礼帽中现了形。
在我们周围,在乱七八糟的床单上,散乱地摆放着我给詹娜看过的图片,这是过去一年半我在旅行途中拍下的照片。贝尔法斯特,蒙得维的亚,丹吉尔,马赛,利马,德黑兰。我给她看公社的照片,我在哥本哈根曾经短暂地加入过这个公社,和一群丹麦垮掉的一代分子共同生活,他们穿破背心,戴无檐小便帽,在一个从前的军事基地内建起了一个自治社区。
你在哪儿?詹娜问,这些照片上都没你。
我喜欢待在镜头后面。我说。这是实话。我已经拍了几百张照片,哪一张里你都找不到我。取出胶卷时,我总是洗印两套照片,我留一套,另一套给萨丽娅寄回家。
詹娜问我旅行的钱从哪儿来的,我说我用了遗产的钱。这不全是事实,因为遗产是萨丽娅的,不是我的。与玛达丽娜不一样,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安德烈亚斯的遗嘱里根本没有提到她,只有萨丽娅。她把一半钱给了我。我本该用这钱把大学念完。
八……九……十……
詹娜用胳膊肘撑起身体,越过我,横到床的另一头,小乳房擦着我的皮肤。她拿了烟盒,点了支香烟。我是前一天在西班牙广场遇见她的。当时我坐在通往广场的石头台阶上,再往上便是山上的教堂⑥。她走上来,用意大利语对我说了句什么。我见过太多像她这样的漂亮姑娘,在罗马的教堂和广场附近,似乎漫无目的地游荡。她们抽烟,大声说话,动不动就放声大笑。我摇了摇头,说:什么?她笑了笑,蹦出个噢,接着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打火机?烟。我摇摇头,也用口音很重的英语告诉她,我不吸烟。她咧嘴一笑。她眼睛亮亮的,眼神飘忽不定。午前的阳光照着她钻石形的脸,映出了一圈神像般的光环。
我打了个盹儿,后来她戳我肋骨,把我弄醒了。
latuaragazza?她问。她发现了那张萨丽娅在海滩上的照片,多年前我用自制的针孔相机拍的那一张。你女朋友?
不是。我说。
你妹妹?
不是。
latuacugina?你表妹,si?⑦
我摇了摇头。
她又端详了一会儿照片,紧嘬了几口,把烟抽完。不是。她说得咬牙切齿,而且让我惊讶的是,甚至怒气横生。questaè;latuaragazza!⑧你女朋友。我认为是,你是大骗子!接着,我简直不能相信,她按下打火机,点着了照片。
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我们一路跋涉,返回公共汽车站,走到大约一半,我才意识到照片丢了。我告诉他们我得回去。没有选择,我非回去不可。阿方索疑惑地看了看加里。阿方索是个瘦削、结实、寡言少语的瓦索⑨,跟着我们,做我们非正式的智利向导。加里是个美国人,我们仨当中的头狼,一头黄毛,看上去脏兮兮,满脸的粉刺坑。这张脸似乎在诉说着习以为常的艰辛生活。加里心情很坏,现在坏上加坏,因为他饿着肚子,没有酒喝,右小腿又起了讨厌的皮疹,此前一天,他碰到了一丛利特雷⑩灌木,感染了。我是在圣地亚哥一家拥挤的酒吧遇到他们俩的,在那儿,喝过五六轮皮斯科拉?后,阿方索建议来一次远足,去阿波金多瀑布,小时候他父亲常带他去那儿。第二天我们便徒步出发,夜里在瀑布边露营。我们吸了大麻,耳中水声轰鸣,头顶上是繁星拥塞的辽阔夜空。此时我们正艰难回返,去阿波金多圣卡洛斯搭公共汽车。
加里戴着一顶科尔多万帽,他把大帽檐向上一推,拿手绢擦了擦脑门。回去得走三小时,马科斯。他说。
三小时,懂不?阿方索附和道。
我知道。
可你还是要去?
对。
就为一张相片?阿方索问。
我点点头。我不想多说,因为他们不理解。我自己理解吗?我不清楚。
你知道你会迷路的。加里说。
很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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