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是在哪儿当兵的?”薇拉问他。
“在别尔江斯克。”
“你现在要到哪儿去呢?回家去?”
“不,小姐,”工人回答说。“我没有家。”
“那你是在哪儿出生、长大的呢?”
“在奥廖尔省。我当兵以前跟着我妈住在后爹家里;我妈当家,她很受尊敬,我靠她生活。我当兵的时候收到一封信,说我妈已经死去。……现在我好象不乐意回那个家了。他又不是我的亲爹,所以那个家也就成了外人的家。”
“那么你的亲爹死了吗?”
“我不知道,小姐。我是私生子。”
这当儿窗口露出姑姑的身影,说:
“ ilnefautpasparlerauxgens⑤……小伙子,到厨房去,”她对兵士说。“到那儿去跟人聊天吧。”
后来,如同昨天和往常一样,又是晚饭,阅读,失眠的夜晚,没完没了的老一套想法。三点钟,太阳升起来了,阿辽娜已经在过道里奔走不停,而薇拉还没有睡觉,支撑着看书。手推车的吱吱嘎嘎声响起来:这是新来的工人到花园里去了。……薇拉拿着书坐在窗口,昏昏欲睡,瞧那个兵士为她修路,这个工作吸引了她的注意。小路象皮带一样平坦整齐,她愉快地想象将来路上铺了黄沙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五点钟刚过,就可以看见姑姑从正房里走出来,穿一件粉红色宽大长衣,头发上夹着卷发纸。她在门廊上默默地站了三 分钟光景,然后对那个兵士说:“你把你的身分证拿去,走吧,求上帝保佑你。我不能让我的家里有个私生子。”
一种沉重、愤恨的感觉涌上了薇拉的心头。她愤怒,憎恨她的姑姑;她对她的姑姑厌恶到了难以忍受、深恶痛绝的地步。……然而怎么办呢?打断她的话吗?把她辱骂一番吗?可是那有什么用处?假定同她斗争,把她赶走,使她不能为非做歹,假定能使她爷爷不再摇晃手杖,可是那有什么用处呢?这无异于在看不到尽头的草原上打死一只老鼠或者一条蛇罢了。广大的空间、漫长的冬季、生活的单调无聊,使人感到束手无策,这局面似乎毫无希望,弄得人什么事也不想做,因为无论做什么都毫无用处。
阿辽娜走进来,对薇拉深深一鞠躬,然后动手把一把圈椅端出去,为的是拍打那上面的尘土。
“这时候来收拾房间,”薇拉气恼地说。“出去!”
阿辽娜茫然失措,吓得没有弄明白薇拉要她干什么,就赶紧收拾五斗橱上的东西。
“我跟你说,出去!”薇拉喊道,浑身发冷;以前她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出去!”
阿辽娜发出一声呻吟,像鸟叫似的,把一块金表掉在地毯上了。
“滚出去!”薇拉大叫一声,嗓音都变了。她跳起来,周身发抖。“把她赶出去,她把我气坏了!”她接着说,很快地跟踪阿辽娜走到过道上,不住地顿脚。“滚出去!拿桦树条子来!抽她!”
随后她忽然清醒过来,就照她原来的样儿,头没梳,脸也没洗,穿着睡衣和拖鞋,一口气跑出房外去了。她一直跑到熟悉的悬崖边上,藏在杂草丛里,免得看到人,也免得让人看到。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的草地上,既不哭,也不怕,眼睛望着天空,一眫也不眫,冷静而清楚地思忖着:刚才发生了一件她永远不能忘记而且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的事。
“不,够了,够了!”她想。“现在该把自己抓紧,要不然这种事就没个完了。……够了!”
中午,医师涅沙波夫坐着马车穿过山沟,到庄园那儿去。
她看见他,就很快作出决定,她要开始过新的生活,她要逼着自己开始,这个决定法她心绪安定下来。她目送着医师的匀称身材,仿佛要减轻她的决定的严峻性质似的,说:“他挺好。……我们一块儿好歹总能过下去。”
她走回家去。她正在换衣服,姑姑达霞走进她的房间,说:“阿辽娜惹得你不痛快,宝贝儿,我打发她回家去了。她母亲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顿,还到这儿来,哭哭啼啼的……”“姑姑,”薇拉很快地说,“我愿意嫁给涅沙波夫大夫了。只是请您去跟他谈。……我没法谈。……”她又走到野外。她一面信步走去,一面作出决定:等她出嫁以后,她就管家,给人医病,教人读书,凡是她这个圈子里其他女人所做的事她都要做。至于那种经常不满意自己和不满意别人的心情,那种每逢回顾过去就会看到象山一样立在面前的一长串重大错误,她索性认为都是她注定要过的真实生活,她不再希望更好的生活了。……要知道,更好的生活是没有的!美丽的大自然、幻想、音乐告诉我们的是一回事,现实生活告诉我们的却是另一回事。显然,幸福和真理存在于生活之外的什么地方。……人应当不要生活,应当跟这个茂盛、象永恒那样无边无际、冷漠无情的草原以及它那些花朵、古墓、远方打成一片,那样一来就万事大吉了。……一个月以后,薇拉已经住在工厂里了。
「注释」
①薇罗琪卡是薇拉的爱称。
②一种单人玩的纸牌戏。
③一种纸牌戏。
④指古代壮士歌中的英雄,传奇式的勇士萨乌尔之墓。
⑤法语:不要跟下人谈天。
在大车上
早晨八点半钟他们坐车出了城。
大路是干的,四月间灿烂的太阳照得人浑身发热,然而山沟里和树林里还有残雪。严寒的、阴暗的、漫长的冬季还没有走得那么远,春天却突然来了,然而对于目前坐在大车上的玛丽雅·瓦西列芙娜来说,温暖的天气也罢,让春天的气息烘暖的、懒洋洋的、透光的树林也罢,野外类似湖泊的大水塘上空那些黑压压成群飞翔的鸟儿也罢,美妙的、深不可测的、使人很乐于飞上去的天空也罢,都没有什么新鲜有趣的地方。她做教师已经有十三年了,在这些年里,她坐车到城里去取过多少次薪金,那是数也数不清了,不管是象现在这样的春天,还是下雨的秋日傍晚,还是冬天,对她来说都是一样,她总是一成不变地巴望着一件事:赶快走到目的地。
她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她在这一带地方已经生活过很久很久,将近一百年了。她觉得从城里到她的学校,一路上每块石头,每棵树,她都认得。这儿有她的过去,有她的现在,至于她的未来,那么除了学校、进城往返的道路,然后又是学校,又是道路以外,她就想不出什么别的前景来了。……关于她做教师以前的往事,她已经不再去回忆,而且也差不多忘光了。从前她有过父亲和母亲;他们住在莫斯科红门附近一个大宅子里,可是那一段生活在她的记忆里只留了一点模糊而朦胧的东西,象梦景一样。她十岁那年,她的父亲去世,过了不久,她的母亲也死了。……她有个做军官的哥哥,起初还通信,后来她哥哥不再回信,就此断了音信。旧日的东西保存下来的只有一张她母亲的照片,然而那张照片放在学校里受了潮,现在除去头发和眉毛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到车子走了三俄里光景,赶车的老人谢敏回过头来说:“城里捉住一个当官的。他给押走了。听人说,他在莫斯科跟一些德国人把市长阿历克塞耶夫打伤了。”
“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是在伊凡·约诺夫的饭铺里,人家在报纸上看到的。”
他们又沉默了很久。玛丽雅·瓦西列芙娜想着她的学校,想到不久就要举行考试,她得送四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应考。她正想着考试,地主哈诺夫坐着一辆四套马车从后面追上来了,去年,他曾在她的学校里当过考试的主持人。他的马车走到跟她并排的时候,他认出她来,就点一下头。
“您好!”他说。“您这是回家去吧?”
这个哈诺夫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脸色憔悴,神情委靡,已经开始明显地变老,不过相貌仍旧漂亮,招女人喜欢。他一个人住在他那个大庄园里,从不出来工作。人家说他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光是在屋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嘴里吹着口哨,或者跟他的老听差下棋。人家还说他爱喝酒。确实,去年考试的时候,就连他带来的纸张也有香水和酒的气味。当时他穿一 身新衣服,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很喜欢他。她跟他并排坐着的时候,老是觉得发窘。她看惯了冷漠而老练的主考官,这一个却连一句祷告词都记不得,不知道该问什么好,非常客气,殷勤,总是给学生打五分。
“我是到巴克维斯特那儿去,”他接着对玛丽雅·瓦西列芙娜说,“不过据说他不在家。”
他们离开大道,转到一条乡间土路上,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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