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第17章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孩子,”舅父说道,责备的口气相当严厉。“你一直用到现在,弹着不是挺好嘛,等杰罗姆走了再送去修也不迟,何必这么急,剥夺我们一大乐趣……” 
“嗳,爸爸,”阿莉莎脸红了,扭过头去说,“近来钢琴的音色特别沉浊,就是杰罗姆怕也弹不成调子。” 
“你弹的时候,听着也不那么糟嘛。”舅父又说道。 
有一阵工夫,阿莉莎头俯向暗影里,仿佛专心计数椅套的针脚,然后她突然离开房间,过了好久才回来,用托盘给舅父端来每晚要服的药茶。 
第二天,她的发型未改,胸衣也未换。她和父亲坐在屋前的长椅上,又拿起昨晚就赶着做的针线活儿,确切地说是缝补活儿。旁边一个大篮子,装满了旧袜子,她全掏出来,摊在长椅上和桌子上。几天之后,又接着缝补毛巾、床单之类的东西……她的精神头儿全用在活儿上,嘴唇失去任何表情,眼睛也尽失光亮。 
第一天晚上,就是这张没了诗意的面孔,我几乎认不出了,注视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对我的目光有所觉察,我几乎惊恐地叫了一声: 
“阿莉莎!” 
“什么事儿?”她抬起头来问道。 
“我就想瞧瞧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的心思好像离我特别远。” 
“不,我就在这儿;不过,这类缝缝补补的活儿要求非常专心。” 
“你缝补这工夫,要我给你念点儿什么吗?” 
“只怕我不能注意听。” 
“你为什么挑这样劳神的活儿干呢?” 
“总得有人干呀。” 
“有很多穷苦女人,干这种活儿是为挣口饭吃。你非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总不是为了省几个钱吧?” 
她立刻明确对我说,干这种活儿最开心,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就不干别的活儿了,恐怕全生疏了……她含笑说这些情况,温柔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如此让我伤心。“我说的全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你听了为什么愁眉苦脸呢?”她那张脸分明这样说。我的心要全力抗争,但只能使我窒息,连话都到不了嘴边了。 
第三天,我们一起去摘玫瑰花,然后,阿莉莎让我把花儿送到她房间去。这一天,我还没有进过她的房门。我心中立刻萌生多大希望啊!因为当时,我还怪自己不该这样伤心呢:她一句话,就能驱散我心头的乌云。 
每次走进她的房间,我心情总是很激动,不知道屋里是怎么布置的,形成一种和谐而宁静的氛围,一看就认出是阿莉莎所特有的。窗帘和床帏布下蓝色的暗影,桃花心木的家具亮晶晶的,一切都那么整齐、洁净和安谧,一切都向我的心表明她的纯洁和沉思之美。 
那天早晨我走进屋,发现我从意大利带回的马萨乔两幅画的大照片,从她床头的墙上消失了,我感到诧异,正要问她照片哪儿去了,目光忽又落到旁边摆她喜爱的书的书架上,发现一半由我送的、一半由我们共同看的书慢慢积累来的小书库,全部搬走了,换上了清一色毫无价值的、想必她会嗤之以鼻的宗教宣传小册子。我又猛然抬起头,看见阿莉莎笑容可掬——不错,她边笑边观察我。 
“请原谅,”她随即说道,“是你这副面孔惹我发笑,你一看见我的书架,脸就失态了……” 
我可没有那份心思开玩笑。 
“不,说真的,阿莉莎,你现在就看这些书吗?”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 
“我是想,一个聪明的人看惯了精美的读物,再看这种乏味的东西,难免不倒胃口。” 
“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她说道。“这是些朴实的心灵,同我随便聊天,尽量表达明白,我也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我事先就知道,我们双方都不会退让:他们绝不会上美妙语言的圈套,而我读他们时,也绝不会欣赏低级趣味。” 
“难道你只看这些了吗?” 
“差不多吧。近几个月来,是这样。再说,我也没有多少看书的时间了。不瞒你说,就在最近,我想再石看你从的教我欣赏的伟大作家的书,就感觉自己像《圣经》里所讲的那种人,极力拔高自己的身长。” 
“你读的是哪位伟大的作家,结果给了你这样古怪的自我评价。” 
“不是他给了我的,而是我读的时候自然产生的……他就是帕斯卡尔①。也许我碰上的那一段不大好……” 
①帕斯卡尔(1623—1663),法国科学家、哲学家、散文作家,著有《思想集》。 
我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她说话的声音清亮而单调,就像背书似的,眼睛一直盯着花束,插花摆弄起来没个完。她见了这个手势,略停了一下,然后又以同样的声调说下去: 
“处处是高谈阔论,会人惊讶,费了多大的气力,只为了证明一点点东西。有时我不免想,他那慷慨激昂的声调,是不是来自怀疑,而不是发自信仰。完美的信仰没有那么多眼泪,说话的声音也不会那么颤抖。” 
“这种颤抖和眼泪,才显出这声音之美。”我还想争辩,但是没有勇气了,因为在这些话里,根本见不到我从前在阿莉莎身上所珍爱的东西。这次谈话,我是根据回忆如实地记录下来,事后未作一点修饰或编排。 
“如果他不从现世生活中先排除欢乐,”她又说道,“那么在天平上,现世生活就会重于……” 
“重于什么?”我说道,听了她这种古怪的话不禁愕然。 
“重于他所说的难以确定的极乐。” 
“这么说你也不相信啦?”我高声说道。 
“这无关紧要!”她接着说,“我倒希望极乐是无法确定的,以便完全排除交易的成分。热爱上帝的心灵走上美德之路,并不是图回报,而是出于高尚的本性。” 
“这正是隐藏着帕斯卡尔的高尚品质的秘密怀疑论。” 
“不是怀疑论,而是冉森派①教义,”阿莉莎含笑说道。“我当初要这些有什么用呢?”她扭头看那些书,接着说道:“这些可怜的人,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属于冉森派、寂静派②,还是别的什么派。他们拜伏在上帝面前,就像风吹倒的小草,十分单纯,心情既不慌乱,也谈不上美。他们自认为很渺小,知道只有在上帝面前销声匿迹,才能体现出一点儿价值。” 
①冉森教派:天主教新教派,在17世纪法国一度很有影响,后来遭到镇压。 
②寂静派信奉神秘主义,教徒可以越过教会,直接与天主对话。 
“阿莉莎!”我高声说道,“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 
她的声音始终那么平静、自然,相比之下,我倒觉得自己这种感叹显得尤为可笑。 
她又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最后这次拜访帕斯卡尔,我的全部收获……” 
“是什么呢?”我见她住了口,便问道。 
“就是基督的这句话:‘要救自己的命者,心然丧命。’至于其余部分,”她笑得更明显,还定睛看着我,接着说道,“其实,我几乎看不懂了。跟小人物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也真怪了,很快就受不了大人物的那种崇高了。” 
我心情这样慌乱,还能想到什么回答的话吗?…… 
“今天如果需要我同你一起读所有这些训诫、这些默祷……” 
“嗳!”她打断我的话,“我若是见到你看这些书,会感到很伤心的!我的确认为,你生来适于干大事业,不应该这样。” 
她说得极其随便,丝毫也没有流露出她意识到,这种绝情话能撕裂我的心。我的头像一团火,本想再说几句话,哭一场:说不定我的眼泪会战胜她;然而,我臂肘支在壁炉上,双手捧着额头,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阿莉莎则继续安安静静地整理鲜花,根本没有瞧见我的痛苦;或者佯装没有瞧见…… 
这时,午饭的第一次铃声响了。 
“无论如何我也赶不上吃午饭,”她说道。“你快去吧。”就好像这纯粹是一场游戏似的,她又补充一句: 
“以后我们接着再谈。” 
这场谈话没有接续下去。我总是抓不住阿莉莎,倒不是她故意躲避我,然而总碰到事儿,一碰到就十分紧迫,必须马上处理。我得排队等待,等她料理完层出不穷的家务,去谷仓监视完修理工程,再拜访完她日益关心的佃户和穷人,这才轮到我。剩下来归我的时间少得可怜,我见她总那么忙忙碌碌;不过,也许我还是通过这些庸庸琐事,并且放弃追逐她,才最少感到自己有多么失意。而极短的一次谈话,却能给我更多的警示。有时,阿莉莎也给我片刻时间,可实际上是为了就和一种无比笨拙的谈话,就像陪一个孩子玩儿似的。她匆匆走到我跟?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