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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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乐趣无穷的假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每一天都极大地增加我的痛苦,因而我惊愕地注视着一天天流逝,既不想延长居留的时间,也不想减缓其流逝的速度。然而,就在我动身的两天前,阿莉莎陪我到废弃的泥炭石场。这是秋天一个清朗的夜晚,一点儿雾气也没有,就连天边蓝色的景物都清晰可辨,同时也看见了过去最为飘忽不定的往事——我情不自禁抱怨起来,指出我丧失多大的幸福,才造成今天的不幸。 
“可是,我的朋友,对此我又能怎么样呢?”她立刻说道,“你爱上的是一个幽灵。” 
“不,绝不是幽灵,阿莉莎。” 
“那也是个臆想出来的人物。” 
“唉!不是我杜撰出来的。她曾是我的女友,我要把她召回来。阿莉莎!阿莉莎!您是我曾经爱的姑娘。您到底把自己怎么啦?您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默然不答,低着头,慢慢揪下一朵花的花瓣,过了半晌才终于开口: 
“杰罗姆,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承认,你不那么爱我了?” 
“因为这不是真的!因为这不是真的!”我气愤地嚷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你。” 
“你爱我……可你又为我惋惜!”她说道,想挤出个微笑,同时微微耸了耸肩。 
“我不能把我的爱情置于过去。” 
我脚下的地面塌陷了;因而我要抓住一切…… 
“它同其他事物一样,也必然要过去。” 
“这样一种爱情,只能与我同生死。” 
“它会慢慢削弱的。你声称还爱着的那个阿莉莎,只是存在于你的记忆中了;有朝一日,你仅仅会记得爱过她。” 
“你说这种话,就好像有什么能在我心中取代她的位置,或者,就好像我的心能停止爱似的。你这么起劲地折磨我,难道就不记得你也曾经爱过我吗?” 
我看见她那苍白的嘴唇颤抖了;她声音含混不清,喃喃说道: 
“不,不,这一点在阿莉莎身上并没有变。” 
“那么什么也不会改变。”我说着,便抓住她的胳臂…… 
她定下神儿来,又说道: 
“有一句话,什么都能解释明白,你为什么不敢说出来呢?” 
“什么话?” 
“我老了。” 
“住口……” 
我立即争辩,说我本人也老了,同她一样;我们年龄相差多少还是多少……这工夫,她又镇定下来,惟一的时机错过了,我一味争辩,优势尽失,又不知所措了。 
两天之后,我离开了封格斯马尔,走时心里对她对我自己都不满意,还对我仍然称为“美德”的东西隐隐充满仇恨,对我始终难以释怀的心事也充满怨愤。最后这次见面,我的爱情这样过度表现,似乎耗尽了我的全部热情。阿莉莎说的话,我乍一听总是起而抗争,可是等我的申辩声止息之后,她的每句话却以胜利的姿态,活跃在我心中。唉!毫无疑问,她说得对!我所钟爱的,不过是一个幽灵了:我曾爱过并依然爱着的阿莉莎,已经不复存在……唉!不用说,我们老啦!诗意消失,面对这种可怕的局面,我的心凉透了;可是归根结底,诗意消失不过是回归自然,无需大惊小怪。如果说我把阿莉莎捧得过高,把她当成偶像供奉,并用我所喜爱的一切美化了她,那么我长时间的苦心经营,最后剩下了什么呢?……阿莉莎刚一自行其事,便回到本来的水平,平庸的水平上,而我本人也一样,但是在这种水平上,就没有爱她的欲望了。哼!纯粹是我的力量将她置于崇高的地位,而我又得竭尽全力追求美德去会她,我现在看来,这种努力该有多么荒谬而空幻啊!如果不那么好高骛远,我们的爱情就容易实现了……然而,从此以后,坚持一种没有对象的爱,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就是固执,而不是什么忠心了。忠于什么呢?——忠于错误。干脆承认自己错了,不是最为明智吗?…… 
这期间,我接受推荐,要立即进入雅典学院①,倒不是怀着多大抱负和兴趣,而是一想到走就高兴,好像一走就全摆脱了。 
①法国在希腊雅典设立的学院,派去高等师范学生深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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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过,我又见到了阿莉莎……是三年之后的事儿了,夏季快要过去的时候。在那之前约十个月,阿莉莎来信告诉我舅舅病故。当时我正游览巴勒斯坦,便写了一封颇长的回信,但是没有得到回音…… 
后来,忘了是借什么事情,我到了勒阿弗尔,信步就自然走到封格斯马尔田庄。我知道进去能见到阿莉莎,但又怕她有别人。我事先没有通知一声,又不愿意像普通客人那样登门拜访,于是心中迟疑,举足不前:我进走呢,还是连面也不见一见就走呢?……对,当然不见更好。我只是在林荫路上走一走,在长椅上坐一坐就行了:也许她还时常去闲坐……我甚至开始考虑留下个什么标记,能向她表明我到过这里又走了……我就这样边想边缓步走着,既已决定不见面,内心怆怆的凄苦就化为淡淡的忧伤了。我已经走上林荫路,怕被人撞见,便走在旁边的人行道上,正好沿着田庄大院围墙的斜坡。我知道斜坡有一点能俯瞰花园,攀登上去,就看见一名我认不出来的花匠在耙平一条花径,转眼他就从我的视野消失了。大院的新栅栏门关着。看家狗听见我经过,便吠了起来。再走出不远,林荫路到头了,我就拐向右边,又来到花园的围墙下,接着想去同我刚离开的林荫路平行山毛榉树林,在经过菜园的小门时,忽然产生一个念头:从小门进花园去。 
小门插着,但是门闩不堪一撞,我正要用肩头撞开……这时忽听有脚步声,我便躲到墙角。 
我看不着是谁从花园里走出来,但听声音我能感到是阿莉莎。她朝前走了三步,低声唤道: 
“是你吗,杰罗姆?……” 
我这颗怦怦狂跳的心,戛然停止跳动,喉头一发紧,连话也讲不出来;于是,她又提高嗓门,重复问道: 
“杰罗姆,是你吗?” 
听她这样呼唤我,我的心请激动极了,不禁双膝跪下。由于我一直没有应声,阿莉莎又朝前走了几步,转过墙角,我就突然感到她近在咫尺——近在咫尺,而我却用手臂遮住脸,就仿佛害怕马上见到她似的。她俯身看了我半晌,而我则吻遍了她两只柔弱的手。 
“你为什么躲起来呢?”她问道,语气十分自然,就好像不是分别三年,而只有几天没见面。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在等你。” 
“你在等我?”我万分惊讶,只能用疑问的口气重复她的话…… 
她见我还跪在地上,便说道: 
“走,到长椅那儿去。不错,我就知道还能见你一面。这三天,每天傍晚我都来这儿,就像今天傍晚这样呼唤你……你为什么不应声呢?” 
“如果不是你来撞见,我连面也没见你就走了。”我说道,并且极力控制刚见面时支持不住的激动心情。“我路过勒阿弗尔,只是想在这林荫路上走一走,在花园周围转一转,到泥炭矿场的长椅上坐一会儿,想必你还常来坐坐,然后就……” 
“瞧瞧这三天傍晚,我来这儿读什么了。”她打断我的话,递给我一包信。我认出这正是我从意大利给她写的信。这时我抬起眼睛,见她样子变得厉害,又瘦又苍白,不觉心如刀绞。她紧紧偎着我,压在我的手臂上,就好像感到害怕或者发冷似的。她还身穿重孝,头饰仅仅扎着黑色花边发带,从两侧衬得她的脸愈显苍白。她面带微笑,可是整个人儿好像要瘫倒。我不安地问她,现在是否单独一人住在封格斯马尔。不是,罗贝尔和她在一起。八月份,朱丽叶、爱德华和三个孩子也未任过一段时间……找走到长椅跟前坐下,这种询问生活状况的谈话,还继续了一阵。她问我工作情况,我很不愿意回答,要让她感到我对工作没有兴趣了。我就是要让她失望,正如她让我失望一样。然而,她却不动声色,我也不知道是否达到目的。至于我,既满腔积怨,又满怀深情,极力用最冷淡的口气跟她说话,可是又恨自己不争气,说话的声音有时因为心情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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