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第98章


我发现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娜塔莎非常热衷于我的文学成就和我的名声。我最近一年发表的作品,她都读了,还常常问我下一步的创作计划,关心评论我的每篇文章,看了有些文章还很生气,她一定要我在文坛上出人头地。她的这一心愿说得非常强烈、非常坚决,她目前的倾向甚至使我感到惊奇。
但是这样的健忘症在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屡见不鲜的,因此在他所有的熟人和朋友中间,他的这一无伤大雅的弱点也就尽人皆知了。
“你这样写下去会文思枯竭的,万尼亚,”她对我说,“你这样弹精竭虑,总有一天会文思枯竭的;此外,健康也可能给毁了。就说c吧,他两年之内写来写去还是那部中篇小说,而n花了十年工夫就写了一部长篇①。然而他们的作品却是那么精雕细琢,写得那么精致!找不出一点马虎大意的地方。”
“是的,他们的生活有保障,他们写东西没有期限;而我是匹拉邮车的鸯马!好了,这一切都是废话!别谈它了,我的朋友。怎么样,没什么新闻吗?”
“可多啦。第一,他来信了。”
彼得罗维奇①还在家的时候碰上他。“一辈子都不把文学事业当作一种事业,而是看成一种买卖”。彼得罗维奇①。
“又来信了?”
“又来信了。”她说罢,递给我一封阿廖沙的信。这已是分别以后的
①此处可能指列夫·托尔斯泰和冈察洛夫。托尔斯泰间隔两年才发表了他的三部曲《童年》(一八五二)和《少年》(一八五四);冈察洛夫写《奥勃洛摩夫》则花了十年时间(一八四九—一八五九),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常抱怨他的写作时间太仓促。一八七0年,他在给伊万诺娃的信中写道:“您信不信,我有十分把握,如果能像冈察洛夫、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那样保证我有两三年的时间来写这部长篇小说,那么我会写出这样一部作品,即使过一百年也会有人谈论它”
第三封信了。第一封还是从莫斯科写来的,他写这封的时候好像有病,写得颠三倒四。他告诉她说,由于各种情况都凑到一起了,他无论如何没法像临别时所设想的那样从莫斯科回到彼得堡来。他在第二封信里又急着通知我们,他将于日内回到我们这儿来,以便尽快同娜塔莎结婚,并说这已经定了,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然而从全信的口气看,他分明处在一种绝望状态,外人对他施加的影响已经使他身不由己,他已经不再相信他自己了。他还顺便提到了卡佳,说卡佳是他的上帝,只有她一个人在安慰他和支持他。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他现在寄来的第三封信。
信写了两张纸,写得既断断续续,又颠三倒四,写得既急促而又潦草,信上还掉了几滴墨水和眼泪。信一开头就说,他阿廖沙要与娜塔莎脱离关系了,劝她忘了他吧。他极力证明,他们的结合是不可能的,外来的敌对影响太大了,最后势必至于:他和娜塔莎在一起也决不会幸福,因为他俩不般配。但是写到这里,他又忍不住了,抛开了他自己在前面的议论和论证,既没有撕掉,也没有划去信的前半部分,而是突如其来他立刻坦白承认,他有罪,对不起娜塔莎,他这人完蛋了,他无法违抗也来到乡间的他父亲的意愿。他写道,他无法麦达他的内心有多么痛苦;接着他又承认他完全意识到他是能够让娜塔莎幸福的,写到这里,他又突然开始论证他俩是完全般配的;他坚决地、愤然批驳了他父亲的论据;他在悲观失望中描绘了他同娜塔莎一见结合,他俩将会相亲相爱、白头偕老的幸福情景,他诅咒自己的软弱,于是乎——永别了!这封信是痛苦地写成的;他写这封信的时候显然忘乎所以,情不自禁;我读后潸然泪下……娜塔莎又递给我另一封信,是卡佳写的。这封信跟阿廖沙的信装在同一个信封里,但却单独封好了,一起寄来的。卡佳写得相当简短,用寥寥数行告诉娜塔莎,阿廖沙的确很悲伤,常常哭,似乎很绝望,甚至还生了点小病,但是有她在一起,他一定会幸福的。顺便说说,卡佳极力向娜塔莎说明,请她千万别误会,似乎阿廖沙很快便得到了宽慰,似乎他的悲伤是逢场作戏,不严肃。卡佳补充道:“他永远不会忘记您,也永远不可能忘记您,因为他不是这样一颗心,他无限地爱您,因此,如果他有朝一日不爱您了,或者他有朝一日在想到您的时候不难过了,那么为此我也会立刻不爱他的……”
我把两封信都还给了娜塔莎;我跟她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在着头两封信的时候也这样,反正现在我俩尽量避免谈过去,仿佛我们两人之间商量好了似的。她痛苦极了,痛苦得难以忍受,这,我是看到了的,但是就是在我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出来。回到老家后,她因患热病躺了三星期,如今才勉强康复。我俩甚至很少谈到我们即将发生的变化,虽然她也知道她那老父亲即将找到一份工作,我们很快就要分手了。虽说在这段时间里,她对我特别温柔,特别体贴,一切与我有关的事她都特别关心;凡是我要告诉她的有关我的一切情况,她都竖起耳朵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听,这情形起初甚至使我感到一种压抑:我总觉得,她是因为过去想给我以补偿。但是这种压抑感很快也就消失了:我明白她心中完全是另一种想法,她无非因为爱我,无限地爱我,她不能没有我,也不能不关心与我有关的一切罢了,于是我想,从来没有一个妹妹会像娜塔莎爱我那样爱自己的哥哥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们即将到来的分别压在她心头,娜塔莎很痛苦;她也知道,没有她我也活不下去;但是我们对这事都避而不谈,虽然我们也详详细细地谈了即将发生的种种事情……
她忐忑不安,痛苦万分,又要向我们叙述她的身世时,我、娜塔莎和伊赫梅涅夫老两口都感到非意识到我们非常对不起她。大夫特别反对作这样的回忆,大家总是极力变换话题。在这种情况下。
我问起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
“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娜塔莎回答,“他答应回来喝茶。”
“他一直都在为工作奔忙吗?”
“是的;不过,现在,工作毫无疑问是会有的;他今天似乎也没必要出去,”她一面沉思一面补充道,“明天出去也可以嘛。”
“他出去有什么事?”
“那是因为我收到了信……我成了他的心病,”娜塔莎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补充道,“这甚至使我感到压抑,万尼亚。他好像做梦都只梦见我一个人。我相信,除了我怎么样啦,我过得好吗,我现在在想什么以外,他不会想任何事情。我的任何烦恼都会在他身上得到反应。我看到,有时候他笨拙地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装出一副并不为我发愁的乐呵呵的模样,佯装在笑,还想返我们发笑。这时候连妈妈也变得心神不定了,她也不相信他的笑是真笑,于是就长吁短叹起来……她也觉得怪别扭的……他是个直心决肠的人!”她又笑着加了一句,“瞧,今天我收到信,他就必须立刻逃跑,免得看到我的眼睛……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胜过爱世界上所有的人,万尼亚,”她低下头,握着我的手,补充道,“甚至也胜过爱你……”
我们在花园里前前后后地走了两个来回,她又开口道:
“今天马斯洛博耶夫到我们家来了,昨天也来过,”她说。
“是的,近来他常常到府上来。”
“你知道他到这儿来干吗么?妈妈很相信他,我也不知道相信他什么。她以为,这一套他无所不知(比如法律以及诸如此类),任何事他都能办到。你猜她现在在打什么主意?因为我没能当上公爵夫人,她心里暗自感到痛苦,很惋惜。这个想法让她食不甘味,看来,她已经把自己的心事向马斯洛博耶夫完全公开了。跟父亲她是不敢说这话的,因此她想:能不能让马斯洛博耶夫帮她一点忙呢?能不能哪怕是照法律办事呢?看来马斯洛博耶夫并没有扫她的兴,因此她就请他喝酒的,”娜塔莎又嘲笑地加了一句。
“这调皮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妈妈自己对我说漏了嘴……绕着弯儿说的……”
“内莉怎么样?她怎么样?”我问。
“我甚至感到奇怪,万尼亚:你怎么到现在还没问她!”娜塔莎责备道。
内莉是这家所有人的宠儿。娜塔莎非常爱她,内莉也终于把自己的心整个儿交给了她。可怜的孩子!她根本不曾料到,居然有这么一天,她会找到这样一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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