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文集》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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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之书
……你的沙制的绳索…… 
乔治·赫伯特
线是由一系列的点组成的;无数的线组成了面;无数的面形成体积;庞大的体积则包括无数体积……不,这些几何学概念绝对不是开始我的故事的最好方式。如今人们讲虚构的故事时总是声明它千真万确;不过我的故事一点不假。
我单身住在贝尔格拉诺街一幢房子的四楼。几个月前的一天傍晚,我听到门上有剥啄声。我开了门,进来的是个陌生人。他身材很高,面目模糊不清。也许是我近视,看得不清楚。他的外表整洁,但透出一股寒酸。
他一身灰色的衣服,手里提着一个灰色的小箱子。乍一见面,我就觉得他是外国人。开头我认为他上了年纪;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只是他那斯堪的那维亚人似的稀疏的、几乎泛白的金黄色头发给了我错误的印象。我们谈话的时间不到一小时,从谈话中我知道他是奥尔卡达群岛人。
我请他坐下。那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他散发着悲哀的气息,就像我现在一样。
〃我卖《圣经》,〃他对我说。
我不无卖弄地回说:
〃这间屋子里有好几部英文的《圣经》,包括最早的约翰·威克利夫版。我还有西普里亚诺·德瓦莱拉的西班牙文版,路德的德文版,从文学角度来说,是最差的,还有武尔加塔的拉丁文版。你瞧,我这里不缺《圣经》。〃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搭腔说:
〃我不光卖《圣经》。我可以给你看看另一部圣书,你或许会感兴趣。我是在比卡内尔一带弄到的。〃
他打开手提箱,把书放在桌上。那是一本八开大小、布面精装的书。显然已有多人翻阅过。我拿起来看看;异乎寻常的重量使我吃惊。书脊上面印的是〃圣书〃,下面是〃孟买〃。
〃看来是19世纪的书,〃我说。
〃不知道。我始终不清楚,〃他回答说。
我信手翻开。里面的文字是我不认识的。书页磨损得很旧,印刷粗糙,像《圣经》一样,每页两栏。版面分段,排得很挤。每页上角有阿拉伯数字。页码的排列引起了我注意,比如说,逢双的一页印的是40,514,接下去却是999。我翻过那一页,背面的页码有八位数。像字典一样,还有插画:一个钢笔绘制的铁锚,笔法笨拙,仿佛小孩画的。
那时候,陌生人对我说:
〃仔细瞧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声调很平和,但话说得很绝。
我记住地方,合上书。随即又打开。尽管一页页的翻阅,铁锚图案却再也找不到了。我为了掩饰惶惑,问道:
〃是不是《圣经》的某种印度斯坦文字的版本?〃
〃不是的,〃他答道。
然后,他像是向我透露一个秘密似的压低声音说:
〃我是在平原上一个村子里用几个卢比和一部《圣经》换来的。书的主人不识字。我想他把圣书当做护身符。他属于最下层的种姓;谁踩着他的影子都认为是晦气。他告诉我,他那本书叫〃沙之书〃,因为那本书像沙一样,无始无终。〃
他让我找找第一页。
我把左手按在封面上,大拇指几乎贴着食指去揭书页。白费劲:封面和手之间总是有好几页。仿佛是从书里冒出来的。
〃现在再找找最后一页。〃
我照样失败;我目瞪口呆,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不像是自己的:
〃这不可能。〃
那个《圣经》推销员还是低声说:
〃不可能,但事实如此。这本书的页码是无穷尽的。没有首页,也没有末页。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种荒诞的编码办法。也许是想说明一个无穷大的系列允许任何数项的出现。〃
随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
他的想法使我心烦。我问他:
〃你准是教徒喽?〃
〃不错,我是长老会派。我问心无愧。我确信我用《圣经》同那个印度人交换他的邪恶的书时绝对没有蒙骗。〃
我劝他说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地方,问他是不是路过这里。他说打算待几天就回国。那时我才知道他是苏格兰奥尔卡达群岛的人。我说出于对斯蒂文森和休漠的喜爱,我对苏格兰有特殊好感。
〃还有罗比·彭斯,〃他补充道。
我和他谈话时,继续翻弄那本无限的书。我假装兴趣不大,问他说:
〃你打算把这本怪书卖给不列颠博物馆吗?〃
〃不。我卖给你,〃他说着,开了一个高价。
我老实告诉他,我付不起这笔钱。想了几分钟之后,我有了办法。
〃我提议交换,〃我对他说。〃你用几个卢比和一部《圣经》换来这本书;我现在把我刚领到的退休金和花体字的威克利夫版《圣经》和你交换。这部《圣经》是我家祖传。〃
〃花体字的威克利夫版!〃他咕哝说。
我从卧室里取来钱和书。我像藏书家似的恋恋不舍地翻翻书页,欣赏封面。
〃好吧,就这么定了,〃他对我说。
使我惊奇的是他不讨价还价。后来我才明白,他进我家门的时候就决心把书卖掉。他接过钱,数也不数就收了起来。
我们谈印度、奥尔卡达群岛和统治过那里的挪威首领。那人离去时已是夜晚。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本想把那本沙之书放在威克利夫版《圣经》留下的空档里,但最终还是把它藏在一套不全的《一千零一夜》后面。
我上了床,但是没有入睡。凌晨三四点,我开了灯,找出那本怪书翻看。其中一页印有一个面具。角上有个数字,现在记不清是多少,反正大到九次幂。
我从不向任何人出示这件宝贝。随着占有它的幸福感而来的是怕它被偷掉,然后又担心它并不真正无限。我本来生性孤僻,这两层忧虑更使我反常。我有少数几个朋友;现在不往来了。我成了那本书的俘虏,几乎不再上街。我用一面放大镜检查磨损的书脊和封面,排除了伪造的可能性。我发现每隔两千页有一帧小插画。我用一本有字母索引的记事簿把它们临摹下来。簿子不久就用完了。插画没有一张重复。晚上,我多半失眠,偶尔入睡就梦见那本书。
夏季已近尾声,我领悟到那本书是个可怕的怪物。我把自己也设想成一个怪物:睁着铜铃大眼盯着它,伸出带爪的十指拨弄它,但是无济于事。我觉得它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是一件诋毁和败坏现实的下流东西。
我想把它付之一炬,但怕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无休无止,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
我想起有人写过这么一句话: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点是树林。我退休之前在藏书有九十万册的国立图书馆任职;我知道门厅右边有一道弧形的梯级通向地下室,地下室里存放报纸和地图。我趁工作人员不注意的时候,把那本沙之书偷偷地放在一个阴暗的搁架上。我竭力不去记住搁架的哪一层,离门口有多远。
我觉得心里稍稍踏实一点,以后我连图书馆所在的墨西哥街都不想去了。
以上译自《沙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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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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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王记上》第2章第26节
有人说(这不太可能),这个故事是尼尔森兄弟中的弟弟埃杜阿多在为其兄克利斯蒂安守灵时讲出来的。克里斯蒂安约在一千八百九十几年于莫隆县寿终正寝。事实是,这个故事是有人在一个漫长的黑夜里喝马黛茶时听别人讲述的,听到后此人又把它讲给圣地亚哥·达博维听了,我就是从圣地亚哥那里听来的。数年之后,在故事发生地图尔德拉,人们又向我讲述了一遍。图尔德拉人的那种说法虽较为繁琐,却基本上和圣地亚哥的说法相同,尽管在细节上略有差异。现在我把它写下来,因为这个故事(倘若我没有弄错的话)反映了旧时城郊村民那简单而不幸的生活。我一定如实记录下来,不过,我已预感到我会难以摆脱文学的诱惑,会对某些细节作一定的增删。 
在图尔德拉,人们都称他们为尼尔森兄弟。当地的神甫告诉我,他的前任曾不无惊异地回忆起在尼尔森兄弟的家中看见过一本用得很旧的、黑色封皮的《圣经》。书中的文字是哥特体的。在书的最后几页他还看到一些人的名字和手写体写的日期。这是他们家中仅有的一本书。尼尔森一家不幸的家史如同一切行将消失的东西一样已不复存在了。那幢现在已不存在的大房子是砖砌的,没有粉刷过。从门厅朝里望去即可看见两个庭院:一个由彩色细砖铺成,另一个则是泥地。另外,很少人去过他们家,因为尼尔森兄弟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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