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话的对象是一个身分不明的人,船上诊疗所里的人都叫他巴威尔·伊凡内奇,这时候他沉默不语,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寂静又来了。……风戏弄缆绳,螺旋桨轰轰地响,浪头哗哗地溅开,吊床吱吱作声,然而人们的耳朵早已听惯这些声音,似乎四下里一切都在沉睡,没有一点声音。这使人心里烦闷。那三个病人(两个兵和一个水手)打了一整天纸牌,这时候已经睡熟,在说梦话了。
船好象摇晃起来。古塞夫身子底下的吊床慢慢地升起,又落下,仿佛在叹气。它照这样起落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有一个什么东西碰在地板上, 噹的一响,多半是带把的杯子掉在地下了。
“这是风挣脱了链子,……”古塞夫仔细听着,说。
这一回巴威尔·伊凡内奇咳嗽着,生气地回答说:“你一忽儿说船撞上一条鱼,一忽儿又说风挣脱了链子。
……难道风是野兽,能挣脱链子?“
“基督徒都是这么说的。”
“那些基督徒都跟你一样,是些无知无识的人。……他们说的废话还嫌少吗?人的肩膀上总得有个脑袋,遇事动一动脑筋才是。你简直是个糊涂虫。”
巴威尔·伊凡内奇患晕船病。每逢船身摇晃,他照例会生气,一丁点的小事也会惹得他动怒。可是依古塞夫看来,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比方说,那条鱼或者挣脱链子的风,这有什么奇怪或者难懂的呢?我们不妨假定有的鱼确实跟山那么大,它的背跟鲟鱼的背一样硬。我们也不妨假定那边,在世界的尽头,立着很厚的石墙,凶恶的风给人用链子锁在墙上了。……如果它不是挣脱了链子,那为什么发疯似的在整个海面上东奔西跑,跟狗那样急着逃掉呢?要是平时它不是用链子锁着,那么风平浪静的时候,它在哪儿呢?
古塞夫久久地想着那条跟山一般大的鱼,想着那些生了铁锈的粗链子,随后他觉得心里闷得慌,就开始思念他的故乡:他在远东服役五年以后,如今正在回到故乡去。……他不由得想起一个巨大的池塘,只是被雪封没了。……池塘这一边有个红砖色的瓷器工厂,立着很高的烟囱,冒出一股股象浮云似的黑烟;另一边是个村子。……从村子尽头数起第五家院子,哥哥阿历克塞坐着雪橇出来了,他身后坐着他的小儿子万卡,穿一双大毡靴,另外,还有他的小女儿阿库尔卡,也穿着毡靴。阿历克塞带着酒意,万卡在笑,阿库尔卡的脸却看不见,她上上下下都裹严了。
“说不定孩子们会冻坏呢,……”古塞夫想。“主啊,”他小声说,“赐给他们脑筋吧,叫他们尊重父母,不要比父母精明才好。……”“这儿需要新鞋掌,”那个害病的水手用低音讲梦话。“对了!对了!”
古塞夫的思路断了。池塘消失,忽然无缘无故地出现一 个没有眼睛的牛头,马和雪橇也不再往前走,却在黑烟中转来转去。不过他仍然高兴,因为总算见到亲人了。欢快使他透不出气来,身上象有蚂蚁在爬,手指头发颤了。
“上帝保佑,总算能够见面了!”他说着梦话,然而立刻睁开眼睛,在黑暗里找水喝。
他喝过水,躺下来,雪橇就又驶动起来,随后又出现那个没有眼睛的牛头、那烟、那云。……照这样一直闹到天亮。
二
起初,黑暗里现出一个蓝色的圆圈,那是小圆窗口。随后古塞夫渐渐开始看清他旁边吊床上的人巴威尔·伊凡内奇了。这个人坐着睡觉,因为他躺下去就气喘。他脸色灰白,鼻子又长又尖,眼睛由于他瘦得厉害而显得很大,两鬓凹进去,胡子稀疏,头发很长。……人瞧着他的脸,怎么也弄不明白他是什么身份:是老爷呢,商人呢,还是庄稼汉?凭他的神情和长头发来判断,他似乎是个持斋者,寺院里的见习修士,不过听他讲话,他又好象不是当修士的。他常常咳嗽,加上四周闷热,身上有病,因此筋疲力尽,呼吸急促,干焦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他看见古塞夫瞧他,就向他转过脸去,说:“我渐渐看透了。……是的。……我现在全都明白了。
……“
“您明白什么,巴威尔·伊凡内奇?”
“喏,是这么回事。……我一直觉得奇怪:你们这些重病人为什么非但不能安安静静养病,反而给送到轮船上来,让闷热、溽暑、颠簸,总之,让一切东西活活逼死?不过现在,我全明白了。……对了。……你们的医师把你们送到轮船上来,是要甩掉你们。他们为你们,为你们这班畜生,忙得厌烦了。……你们又不给他们钱,他们为你们空忙一阵,你们一死,可就把他们的统计表弄得不象样子了。可见,你们只能算是畜生!不过,要丢开你们也并不难。……要做到这一 点,只要第一 ,昧着良心,不讲人道,第二 ,瞒过船上的管理人员。头一个条件简直不用操心,在这方面我们都是行家,至于第二个条件,只要略略做一点手脚,总可以办到。由四 百个健康的兵和水手组成的一群人当中,夹带五个病人,那并不惹人注目。好,他们就把你们赶到轮船上来,叫你们夹在健康人当中,匆匆忙忙点一下数,在杂乱中什么马脚也没露出来。等到轮船开航,人们这才看见甲板上躺着一些瘫痪的人和肺痨病已经到了末期的人。……”古塞夫没听明白巴威尔·伊凡内奇的话,以为在骂他,就替自己辩白说:“先前我躺在甲板上,是因为我浑身没有力气。我们坐着驳船到这条轮船上来的时候,我身上冷得厉害。”
“真气人!”巴威尔·伊凡内奇接着说。“要知道,主要的是他们清楚地知道,你们经不起这种遥远的行程,却仍旧把你们送上船来!好吧,我们姑且假定,你们到得了印度洋,可是以后会怎样呢?想一想都可怕。……你们的服役是忠诚的,没犯一点过失,竟然得到这样的报答!”
巴威尔·伊凡内奇瞪起气愤的眼睛,厌恶得皱起眉头,喘着气说:“巴不得有个人在报纸上痛骂一顿,闹得天翻地覆才好!”
两个有病的兵和那个有病的水手已经醒来,在打纸牌。水手在吊床上半躺半坐,两个兵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姿势不舒服极了。有个兵右臂缠着绷带,手腕包得密密层层,他只好把牌塞在右面胳肢窝里,或者臂弯里,用左手出牌。船摇晃得厉害。谁都没法站起来,没法喝茶,也没法吃药。
“你是当勤务兵的吗?”巴威尔·伊凡内奇问古塞夫。
“对,当勤务兵。”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巴威尔·伊凡内奇说,伤心地摇头。“好端端一个人从家里硬给拉出来,送到一万五千俄里以外,然后让他害上肺痨病完事,这……这都是为了什么,请问?就为了叫他给一个陆军上尉柯彼依金或者海军准尉迪尔卡当一名勤务兵。这究竟有什么道理!”
“这种活不难做,巴威尔·伊凡内奇。早晨起来后,把靴子擦亮,生好茶炊,收拾一下房间,然后就没有事情干了。那位中尉成天价画图纸,你要祷告上帝就自管祷告,你要看书就自管看书,你要上街就自管上街去走走。求主保佑人人都能过着这样的日子才好。”
“是啊,好得很呢!中尉绘图,你呢,成天价坐在厨房里,想念家乡。……图纸。……问题不在于图纸,而在于人的生命!生命是不能死了又活的,应该怜惜它才是。”
“这当然,巴威尔·伊凡内奇,一个坏人,不论在什么地方,在家里也好,在当兵的地方也好,总是不会有人怜惜的;不过,要是规规矩矩地过日子,服从命令,那么人家何必一 定要给你气受呢?他们都是些受过教育的老爷,明白事理。
……我在这五年当中没有关过一次禁闭。挨打呢,倒是挨过,让我想想,总共就这么一次。……“”为什么事挨打呢?“
“因为我打了人。我出手重,巴威尔·伊凡内奇。有四个满洲人走进我们院子里来,他们送来柴禾什么的,我记不清了。喏,我心里正气闷,就动手狠狠地给了他们几下子。有个该死的家伙,让我打得鼻子出血了。……中尉在窗子里看见,生气了,就打了我一个耳光。”
“你是可怜的蠢人,……”巴威尔·伊凡内奇小声说。
“你什么也不懂。”
他给船身摇得筋疲力尽,就闭上了眼睛。他的头时而往后仰,时而耷拉在胸前。有好几回他想躺下去,可是白费劲,他喘得躺不住。
“你干吗打那四个满洲人?”他过一忽儿问道。
“不为什么。他们走进院子,我就动手打他们。”
跟着是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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