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旁边燃起一堆堆篝火,风才隐隐约约传来流浪汉的歌声。白天有的时候也传来金属的悲凉的响声:咚……咚……咚……有一天工程师库切罗夫的妻子到他这儿来。她喜欢这个河岸,喜欢有村庄、有教堂、有畜群的绿色盆地的美景,就开口要求她的丈夫买上一小块土地,在这儿修建一座别墅。她的丈夫依了她。他们就买下二十俄亩的土地,在陡岸上原先奥勃鲁恰诺沃村民放牛的林边空地上盖起一座漂亮的两层楼房,有凉台,有阳台,有塔楼,房顶上竖着旗杆,每到星期日,旗杆上就飘扬着一面旗子。这座房子用三个月左右的时间盖成,后来他们整个冬天栽种大树,等到春天来临,四下里一片苍翠,新庄园上已经有了林荫路,花匠和两个系着白色围裙的工人在正房附近挖掘土地,一个小喷水池在喷水,一个镜面的圆球光芒四射,望过去刺得眼睛痛。这个庄园已经起了名字,叫做“新别墅”。
五月末,一个晴朗温暖的早晨,有两匹马被人牵进奥勃鲁恰诺沃村里来,到当地的铁匠罗季昂·彼得罗夫家里换马掌。
它们是从新别墅来的。那两匹马毛色雪白,身材匀称,膘头很足,而且长得非常相象。
“简直是一对天鹅呀!”罗季昂带着敬慕的神情瞧着那两匹马,说。
他的妻子斯捷潘尼达、他的儿女、他的孙辈都到街上来看马。渐渐地围上来一群人。雷奇科夫父子走过来了,他们天生不长胡子,脸孔浮肿,没戴帽子。柯左夫也走过来了,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留着一把狭长的胡子,手里拿着一根弯柄拐杖;他老是眫着他那对狡猾的眼睛,露出讥讽的笑容,好象他知道什么机密似的。
“它们也不过是毛色白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说。“给我的马喂上点燕麦,它们的皮毛也会这么光溜。这两匹马应该套上犁,拿鞭子抽才对。……”车夫光是轻蔑地看他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铁匠铺里生火,车夫就一面吸烟一面讲起来。农民们从他嘴里知道了许多详情:他的东家很有钱,太太叶连娜·伊凡诺芙娜出嫁以前原本住在莫斯科,很穷,当家庭教师;她善良,心慈,喜欢周济穷人。他说,他们不会在这个新庄园上耕地,播种,他们住到这儿来只是为了散散心,呼吸新鲜空气罢了。他办完事,牵着马走回去,身后跟着一群小孩子,狗汪汪地叫。柯左夫瞧着他的背影,讥诮地眨巴眼睛。
“什么地主哟!”他说。“盖房子啦,养马啦,可是连吃的东西都未必有。什么地主哟!”
不知怎么,柯左夫从此恨那个新庄园,而且又恨那些白马,又恨那个漂亮而丰满的车夫。他是单身一人,老婆早已死了。他生活得乏味(有一种病妨碍他干活,他时而说这是疝气,时而又说是闹蛔虫),他的生活费是由在哈尔科夫一家糖果点心店里工作的儿子寄来的。他一天到晚总是在河岸上或者村子里闲散地溜达,如果,比方说,看见农民运木头或者钓鱼,他就说:“这是枯树上的木头,朽了”,或者说:“在这种天气,鱼是不会上钩的”。遇上天旱,他就说,不到严寒,不会下雨,等到天下雨了,他又说,现在庄稼都要在地里烂掉,全完了。他一边说,一边老是眫眼,仿佛知道什么天机似的。
庄园里每到傍晚就放焰火,放爆竹,一条挂着小红灯和张着布帆的小船驶过奥勃鲁恰诺沃村。有一天早晨,工程师的妻子叶连娜·伊凡诺芙娜带着小女儿坐一辆黄色车轮的马车,由一对深栗色的矮马拉着,到村子里来,母女俩都戴着宽边草帽,帽边压到耳朵上。
这当儿正好是送粪肥的时令。铁匠罗季昂,这个又高又瘦的老人,没戴帽子,光着脚,肩膀上扛着大叉子,站在他那辆肮脏而难看的板车旁边,心慌意乱,瞧着那些矮马,从他的脸色看得出来,他以前从来也没有瞧见过这样小的马。
“库切里哈①来了!”四下里响起低语声。“瞧,库切里哈来了!”
叶连娜·伊凡诺芙娜打量那些小木房子,仿佛想选择一 所似的,然后让马车在一所顶简陋的小木房门前停下,这所房子的窗子里伸出好几个孩子的头,他们的头发有的淡黄色,有的黑色,有的火红色。罗季昂的妻子斯捷潘尼达是个胖老太婆,她从小木房里跑出来,头巾从花白的头发上滑下来,她迎着阳光瞧那辆马车,脸上现出笑容和皱纹,好象她是个瞎子似的。
“这是给你孩子的,”叶连娜·伊凡诺芙娜说,送给她三个卢布。
斯捷潘尼达忽然哭起来,跪在地下叩头;罗季昂也扑在地下,露出他那块很大的褐色秃顶,同时他那把叉子差点戳在他妻子的肋部。叶连娜·伊凡诺芙娜感到尴尬,就坐车回去了。
。。
《新别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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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雷奇科夫父子在自家的草地上逮住两匹供使役的马,一 匹矮马、一头鼻面大的阿尔加乌兹种牛犊,他们就跟铁匠罗季昂的儿子,头发火红色的沃洛德卡一块儿把这些牲口赶进村子。他们叫来村长,邀集证人,去查看踏坏的草地。
“好哇,行啊!”柯左夫眨巴着眼睛说。“行啊!看他们现在怎么办,这些工程师。你当是没有王法了?好哇!去叫巡官来,告他一状!……”“告他一状!”沃洛德卡附和道。
“这事就这么算了,那我可不干!”小雷奇科夫嚷道,嗓门越来越高,这样一来他那张没有胡子的脸似乎越发肥了。“他们这是什么派头啊!要是由着他们的性儿干,那他们就把草地都糟踏了!你们可没有权利欺压老百姓!现在没有农奴了!”
“现在没有农奴了!”沃洛德卡附和道。
“咱们当初没有这座桥也活下来了,”老雷奇科夫阴沉地说,“咱们又没有要他造桥,咱们要桥干什么用!咱们用不着!”
“弟兄们,正教徒们!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好哇,行啊!”柯左夫眨巴着眼睛说。“瞧他们现在怎么办!什么地主哟!”
他们走回村里,小雷奇科夫一面走,一面不住地用拳头捶胸膛,一路叫喊着,沃洛德卡也跟着喊叫,附和他的话。这当儿,在村子里,在那头良种的牛犊和马匹四周,围上了一大群人。那头牛犊很窘,从眉毛底下往上看,可是忽然低下嘴去凑近地面,扬起后腿,跑了起来。柯左夫吓了一跳,朝它挥动手杖,大家哈哈大笑。后来他们把牲口关起来,等待着。
傍晚工程师打发人送来五个卢布,赔偿踏坏的草地。那两匹供使役的马,那匹矮马和那头牛犊,又饿又渴,回家去了,它们搭拉着脑袋,象是自觉有罪,仿佛是被人拉去执行死刑似的。
雷奇科夫父子、村长和沃洛德卡拿到五个卢布以后,就坐船过河,到对岸的克里亚科沃村去了。村里有一家酒店,他们在那儿开怀畅饮了好半天。可以听见他们唱歌和小雷奇科夫喊叫的声音。本村的妇女通宵没有睡觉,放心不下。罗季昂也没有睡。
“这事可不妙,”他说,翻来覆去,不住地叹气,“老爷一发脾气,往后可就要吃官司了。……他们得罪了老爷。……唉,他们得罪了老爷,这可不好啊。……”有一回 ,一些农民,包括罗季昂在内,到本村的树林里去划分草场。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遇见工程师。他上身穿一件红布衬衫,下面穿一双高统皮靴,身后跟着一条猎狗,吐出很长的舌头。
“你们好,弟兄们!”他说。
农民们站住,脱掉帽子。
“我早就想跟你们谈一谈了,弟兄们,”他接着说。“事情是这样的。从今年一开春,你们的牲口就天天到我的花园和树林里来,什么都踩坏了,猪把草地拱得坑坑洼洼的,菜园全给糟踏,树林里的小树都毁了。你们的那些牧人简直叫人没办法,你好好要求他们,他们却出口伤人。我的草地天天给踩坏,我都没有怎么样,我没有罚过你们钱,也没有告过你们状,可是你们却把我的马和牛扣住不放,硬拿去我五个卢布。这样对吗?难道这象做邻居的样子吗?”他接着说,他的声调那么柔和,婉转,目光也不严厉。“难道正派人该这样办事吗?一个星期以前你们有人砍掉我树林里的两棵小橡树。你们把通到叶烈斯涅沃村去的道路掘坏了,现在我只好绕三俄里的弯路。你们为什么处处跟我作对呢?看在上帝面上,你们说说看,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呢?我和我的妻子极力要跟你们和和睦睦地相处,我们尽心竭力帮助农民。我的妻子是个善良的、热心肠的女人,她没少帮助过人,她的心愿就是做一些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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