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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刚七点半钟,”雷仁看一下表,暗想。“这多么可怕呀!”
他不困倦,可是又没有事情可做,无法消磨时间,他就躺下去,盖上毛毯。洛沙津收拾茶具,进进出出跑了好几次,吧嗒着嘴,不住地叹气,老是在桌子旁边走动,最后拿着他那盏小灯,走出去了,雷仁在后面看着他那又长又白的头发和伛偻的身体,心想:“活象歌剧里的魔法师。”
天黑下来了。大概月亮藏在云后面,因为窗子和窗框上的雪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呜—呜—呜!”暴风雪唱着。“呜—呜—呜!”
“老—天—爷啊!”阁楼上有个女人哀叫着,或者听起来象是那样。“我—的—老—天—爷啊!”
“砰!”外面有个什么东西敲着墙。“哗啦!”
侦讯官细听一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女人,那是风在吼叫。
他觉得冷,就把皮大衣盖在毛毯上面。他渐渐暖和过来,心里想:这一切,暴风雪啦,小木房啦,老人啦,躺在隔壁房间里的尸体啦,这一切同他所希望过的生活相隔多么远,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多么陌生,微不足道,没有趣味啊。假如这个人是在莫斯科或者莫斯科近郊的一个什么地方自杀,而必须进行侦讯工作,那就会有趣味而且意义重大了,睡在尸体旁边的房间里也许甚至会害怕;可是,这儿,在这个离莫斯科有一千俄里远的地方,这一切就好象换了样子,这一切都算不得生活,算不得人,而只是象洛沙津所说的那种“照规矩”存在着的东西而已,这一切在记忆里连一丁点的痕迹也不会留下,他雷仁一坐车走出绥尔尼亚村,马上就会忘光。祖国,真正的俄罗斯,是莫斯科,是彼得堡,而这儿是内地,是移民区。每逢你渴望着大显身手,扬名天下,比如做一个专办特别重大案件的侦讯官或者地方法院的检察官,做一个上流社会的社交家,那你就一定会想到莫斯科。如果要生活,那就要在莫斯科,而在这儿,你什么也不会想望,很容易听天由命,做个默默无闻的角色,在生活里只巴望一件事,那就是赶快走掉。于是雷仁幻想自己在莫斯科的街道上跑来跑去,到熟人家里去拜访,会见亲人和同学。
他想到他现在才二十六岁,即使过五年或者十年才能脱离此地,到莫斯科去,那也还不算迟,前面还有整整一辈子的生活在等待他,他的心就甜蜜地缩紧了。等到他的思想开始紊乱,他渐渐落入迷迷糊糊的境界,他就想象莫斯科法院里的长廊,想象自己起立发言的样子,想象他的姐妹们,想象一个乐队不知什么缘故老是这样吵闹:“呜—呜—呜!呜—呜—呜!”
“砰!哗啦!”这声音又响起来。“砰!”
他忽然想起有一次在地方自治局执行处跟一个会计员讲话,有一位瘦瘦的、脸色苍白的先生走到办公桌跟前来。这人生着一对黑眼睛,一头黑头发,眼神很不愉快,就象午饭后睡得过久的人一样,这种眼神破坏了他那秀气而聪明的脸相。他穿的那双高统靴跟他不相称,显得很粗糙。会计员介绍说:“这是我们地方自治局的保险代理人。”
“原来他就是列斯尼茨基,……就是他,……”雷仁现在明白了。
他回想列斯尼茨基的低微的说话声,想象他走路的样子,觉得现在自己身旁好象就有一个人在照列斯尼茨基的步态走动似的。
他忽然害怕起来,他的心凉了半截。
“是谁?”他惊恐地问道。
“巡警。”
“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老爷,是来问一声。您刚才说用不着找乡长,可是我担心,他也许会生气的。他本来吩咐我去一趟。要不要去一 趟?”
“走开!我厌烦了,……”雷仁懊恼地说,又盖好毛毯。
“他也许会生气的。……我去了,老爷,祝您在这儿睡得舒服。”
洛沙津走出去了。前堂里响起一些人的咳嗽声和低语声。
大概证人们回来了。
“明天早点让这些可怜的人走吧,……”侦讯官暗想。“天一亮,我们就动手验尸。”
他刚昏昏睡去,忽然又响起什么人的脚步声,不过这脚步声并不胆怯,而是又急又响。房门砰地响了一声,然后是说话声,划火柴的声音。……“您睡了?您睡了?”医师斯达尔倩科匆忙而生气地问道,一根连一根地划亮火柴,他全身都是雪,身上冒出一股寒气。
“您睡了?起来,我们到冯·达乌尼茨家里去。他打发马车来接您了。走吧,在那儿您至少可以象人那样吃顿晚饭,睡一觉。
您瞧,我亲自来接您了。马是好马,我们不出二十分钟就可以到了。“
“现在几点钟?”
“十点一刻。”
雷仁睡意蒙眬,很不痛快,穿上毡靴和皮大衣,戴上皮帽,外加长耳风雪帽,跟医师一块儿到外面去了。严寒已经过去,然而刮着刺骨的大风,顺着街道卷起一股股雪花,这些雪花仿佛吓得正在逃跑似的。围墙旁边和台阶上都积起高高的雪堆。
医师和侦讯官坐上雪橇,周身雪白的车夫弯下腰去,给他们扣上车毯。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暖和了。
“走吧!”
他们坐着雪橇穿过村子。“‘掘开一道道松软的垄沟,’④……”侦讯官一面瞧着拉边套的马怎样迈动着四条腿,一面懒洋洋地想道。所有的小木房里都点着灯火,仿佛是大节期的前夕似的:农民们都没有睡,害怕那个死人。车夫阴郁地沉默着:大概刚才站在地方自治局的小木房门口的时候,等得厌烦了,如今也在想那个死人吧。
“刚才在达乌尼茨家里,”斯达尔倩科说,“他们听说您留在这所小木房里过夜,就都责怪我为什么没有带您一块儿去。”
在村口转弯的地方,车夫忽然扯着嗓门大叫一声:“让开路!”
有一个人闪过去了,他已经从大路上走开,站在齐膝的雪中,瞧着这辆三套马的雪橇;侦讯官看见一根弯柄拐棍、一把胡子、一个斜挂在腰间的包,他觉得这人好象就是洛沙津,甚至觉得他在微笑。这个人闪现了一下就不见了。
这条路先是沿着树林的边沿向前伸展,后来就变成一条宽阔的林间通路了。他们眼前闪过一些老松树,闪过一片小桦树林,闪过一些高高的、有节疤的、年轻的橡树,它们孤零零地立在一片不久以前刚砍掉树林的空地上,可是很快一切都在空气中,在雪雾中混成一片了。车夫说他看见一片树林,可是侦讯官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那匹拉边套的马。风朝着他们的脊背吹来。
忽然马停住了。
“喂,怎么啦?”斯达尔倩科生气地问道。
车夫一句话也没说,从车夫座位上下来,开始绕着雪橇快跑,他跑的圈子越来越大,离雪橇也越来越远,好象他在跳舞似的,最后他跑回来,坐上雪橇,往右转弯。
“迷路了还是怎的?”斯达尔倩科问。
“没—什—么。……”
他们走到一个小村子,那儿一点灯火也没有。又是树林,田野,又迷了路,于是车夫跳下雪橇,跳舞。这辆三套马的雪橇在一条黑暗的林荫道上跑着,跑得很快,那匹烈性的拉边套的马碰击着雪橇的前部。在这儿,树木呼啸着,那响声叫人害怕,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辆雪橇仿佛正在冲到一个深渊里去似的。突然间,门口和窗子里的明亮灯光射进人的眼帘,好意的、忽高忽低的狗叫声、人的说话声响起来。……他们到了。
他们在前厅里脱掉皮大衣和毡靴,楼上有人在弹钢琴,弹的是《 un petit verre de cliquot》⑤,可以听见孩子们在顿脚。来客立刻感觉到在古老的地主宅子里常有的那种温暖的气氛,在这种地方不管外面的天气怎么样,人们总是生活得温暖,干净而舒适。
“这才好,”冯·达乌尼茨说,握一下侦讯官的手,他是个胖子,脖子粗得惊人,留一把络腮胡子。“这才好。欢迎欢迎,跟您认识很高兴。要知道,我跟您好歹还要算是同行呢。从前我做过副检察长,然而时间不久,总共只有两年,后来我到这里来料理家事,就在这儿逐渐年老起来。一句话,老家伙了。欢迎欢迎,”他接着说,显然在压低嗓门,免得说话声太响;他和客人们一起走上楼去。“我的妻子不在了,死了。让我介绍一 下,这是我的几个女儿。”说完,他回转身去对楼下大声嚷道:“吩咐伊格纳特,明天早晨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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