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床上,床上铺着一条灰色的、廉价的、象医院里那样的被子,他懊恼得挖苦自己说:“你去会带小狗的女人吧。……去搞风流韵事吧。……你可只能在这儿坐着。”
这天早晨他还在火车站的时候,有一张用很大的字写的海报映入他的眼帘:《盖伊霞》③第一次公演。他想起这件事,就坐车到剧院去了。
“她很可能去看第一次公演的戏,”他想。
剧院里满座。这儿如同一般的内地剧院里一样,枝形吊灯架的上边弥漫着一团迷雾,顶层楼座那边吵吵嚷嚷;在开演以前,头一排的当地大少爷们站在那儿,把手抄在背后;在省长的包厢里头一个座位上坐着省长的女儿,围着毛皮的围脖,省长本人却谦虚地躲在门帘后面,人们只看得见他的两条胳膊。
舞台上的幕晃动着,乐队调音化了很久时间。在观众们走进来找位子的时候,古罗夫一直在热切地用眼睛搜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也走进来了。她坐在第三排,古罗夫一眼瞧见她,他的心就缩紧了,他这才清楚地体会到如今对他来说,全世界再也没有一个比她更亲近、更宝贵、更重要的人了。她,这个娇小的女人,混杂在内地的人群里,一点出众的地方也没有,手里拿着一副俗气的长柄眼镜,然而现在她却占据了他的全部生命,成为他的悲伤,他的欢乐,他目前所指望的唯一幸福;他听着那个糟糕的乐队的乐声,听着粗俗、低劣的提琴的声音,暗自想着,她多么美啊。他思索着,幻想着。
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同走进来、坐在她旁边的是一 个身量很高的年轻人,留着小小的络腮胡子,背有点驼;他每走一步路就摇一下头,好象在不住地点头致意似的。这人大概就是她的丈夫,也就是以前在雅尔塔,她在痛苦的心情中斥之为奴才的那个人吧。果然,他那细长的身材、他那络腮胡子、他那一小片秃顶,都有一种奴才般的卑顺神态,他的笑容甜得腻人,他的纽扣眼上有个什么学会的发亮的证章 ,活象是听差的号码牌子。
头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她丈夫走出去吸烟,她留在位子上。古罗夫也坐在池座里,这时候就走到她跟前去,勉强做出笑脸,用发颤的声音说:“您好。”
她看他一眼,脸色顿时发白,然后又战战兢兢地看他一 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双手紧紧地握住扇子和长柄眼镜,分明在极力支撑着,免得昏厥过去。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她坐着,他呢,站在那儿,被她的窘态弄得惊慌失措,不敢挨着她坐下去。提琴和长笛开始调音,他忽然觉得可怕,似乎所有包厢里的人都在瞧他们。可是这时候她却站了起来,很快地往出口走去;他跟着她走,两个人糊里糊涂地穿过过道,时而上楼,时而下楼,眼睛前面晃过一些穿法官制服、教师制服、皇室地产管理部门制服的人,一概佩带着证章 。又晃过一些女人和衣架上的皮大衣,穿堂风迎面吹来,送来一股烟头的气味。古罗夫心跳得厉害,心想:“唉,主啊!干什么要有这些人,要有那个乐队啊。……”这当儿他突然记起那天傍晚他在火车站上送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时候,对自己说:事情就此结束,他们从此再也不会见面了。可是这件事离着结束还远得很呐!
在一道标着“通往梯形楼座”的狭窄而阴暗的楼梯上,她站住了。
“您吓了我一大跳!”她说,呼吸急促,脸色仍旧苍白,吓慌了神。“哎,您真吓了我一大跳。我几乎死过去了。您来干什么?干什么呀?”
“可是您要明白,安娜,您要明白,……”他匆忙地低声说“我求求您,您要明白,……”她带着恐惧、哀求、热爱瞧着他,凝视着他,要把他的相貌更牢固地留在她的记忆里。
“我苦死了!”她没有听他的话,接着说。“我时时刻刻都在想您,只想您一个人,我完全是在对您的思念中生活着。我一 心想忘掉,忘掉您,可是您为什么到这儿来?为什么呢?”
上边,楼梯口有两个中学生在吸烟,瞧着下面,可是古罗夫全不在意,把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拉到身边来,开始吻她的脸、她的脸颊、她的手。
“您干什么呀,您干什么呀!”她惊恐地说,把他从身边推开。“我们两个都疯了。您今天就走,马上就走。……我凭一 切神圣的东西恳求您,央告您。……有人到这儿来了!”
下面有人走上楼来了。
“您一定得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接着小声说。
“您听见了吗,德米特利·德米特利奇?我会到莫斯科去找您的。我从来没有幸福过,我现在不幸福,将来也决不会幸福,决不会,决不会!不要给我多添痛苦了!我赌咒,我会到莫斯科去的。现在我们分手吧!我亲爱的,好心的人,我宝贵的人,我们分手吧!”
她握一下他的手,开始快步走下楼去,不住地回头看他,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她也确实不幸福。……古罗夫站了一忽儿,留心听着,然后,等到一切声音停息下来,他就找到他那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走出剧院去了。
四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真的动身到莫斯科去看他了。每过两三个月她就从斯城去一次,告诉她的丈夫说,她去找一位教授治她的妇女病,她的丈夫将信将疑。她到了莫斯科就在斯拉维扬斯基商场住下来,立刻派一个戴红帽子的人去找古罗夫。
古罗夫就去看她,莫斯科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有一回 ,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前一天傍晚信差来找过他,可是没有碰到他),他照这样去看她。他的女儿跟他同路,他打算送她去上学,正好是顺路。天上下着大片的湿雪。
“现在气温是零上三度,然而下雪了,”古罗夫对他的女儿说。“可是要知道,这只是地球表面的温度,大气上层的温度就完全不同了。”
“爸爸,为什么冬天不打雷呢?”
关于这个问题他也解释了一下。他一边说,一边心里暗想:现在他正在去赴幽会,这件事一个人都不知道,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有两种生活:一种是公开的,凡是要知道这种生活的人都看得见,都知道,充满了传统的真实和传统的欺骗,跟他的熟人和朋友的生活完全一样;另一种生活则在暗地里进行。由于环境的一种奇特的、也许是偶然的巧合,凡是他认为重大的、有趣的、必不可少的事情,凡是他真诚地去做而没有欺骗自己的事情,凡是构成他的生活核心的事情,统统是瞒着别人,暗地里进行的;而凡是他弄虚作假,他用以伪装自己、以遮盖真相的外衣,例如他在银行里的工作、他在俱乐部里的争论、他的所谓“卑贱的人种”、他带着他的妻子去参加纪念会等,却统统是公开的。他根据自己来判断别人,就不相信他看见的事情,老是揣测每一个人都在秘密的掩盖下,就象在夜幕的遮盖下一样,过着他的真正的、最有趣的生活。每个人的私生活都包藏在秘密里,也许,多多少少因为这个缘故,有文化的人才那么萋萋惶惶地主张个人的秘密应当受到尊重吧。
古罗夫把他的女儿送到学校以后,就往斯拉维扬斯基商场走去。他在楼下脱掉皮大衣,上了楼,轻轻地敲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穿着他所喜爱的那件灰色连衣裙,由于旅行和等待而感到疲乏,从昨天傍晚起就在盼他了。她脸色苍白,瞧着他,没有一点笑容,他刚走进去,她就扑在他的胸脯上了。仿佛他们有两年没有见面似的,他们的接吻又久又长。
“哦,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他问。“有什么新闻吗?”
“等一等,我过一忽儿告诉你。……我说不出话来了。”
她没法说话,因为她哭了。她转过脸去,用手绢捂住眼睛。
“好,就让她哭一场吧,我坐下来等着就是,”他想,就在一 个圈椅上坐下来。
后来他摇铃,吩咐送茶来,然后他喝茶,她呢,仍旧站在那儿,脸对着窗子。……她哭,是因为激动,因为凄苦地体验到他们的生活落到多么悲惨的地步;他们只能偷偷地见面,瞒住外人,象窃贼一样!难道他们的生活不是毁掉了吗?
“得了,别哭了!”他说。
对他来说,事情是明显的,他们这场恋爱还不会很快就结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越来越深地依恋他,崇拜他;如果有人对她说这场恋爱早晚一定会结束,那在她是不可想象的,而且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他走到她跟前去,扶着她的肩膀,想跟她温存一下,说几句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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