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是一个还要遭受很多痛苦的城市,”亚尔采夫瞧着阿历克塞修道院,说。
“您怎么会忽然有这个想法?”
“这是无意中想到的。我爱莫斯科。”
亚尔采夫和柯斯嘉两人都生在莫斯科,热爱这个城市,不知什么缘故,对别的城市总是抱有反感。他们相信莫斯科是杰出的城市,俄罗斯是杰出的国家。到了克里米亚,到了高加索,到了国外,他们总觉得乏味,不舒服,不方便。他们认为莫斯科阴沉的天气最令人愉快,最有益于健康。有些日子冷雨抽打窗子,暮色提早降临,房屋和教堂的墙壁现出可悲的深棕色,人们上街不知道该穿什么好,这样的日子也使他们感到愉快和兴奋。
最后他们在车站附近雇到一辆街头马车。
“真的,写一个历史剧倒不错,”亚尔采夫说,“不过,您知道,不要写利亚普诺夫①和戈东诺夫②的时代,而要写雅罗斯拉夫③或者摩诺马赫④的时代。……我痛恨一切俄国历史剧,只有皮缅⑤的独白除外。只要你跟历史文献资料打交道,哪怕是读一本俄国历史教科书,你也会觉得在俄国,人人都有异乎寻常的才气,有本领,有趣味,可是我在剧院里看历史剧的时候,我却开始觉得俄国生活平庸,不健康,没有特色。”
在德米特罗夫卡附近,两个朋友分手了。亚尔采夫坐车回尼基特斯基街他的寓所。他在车上打瞌睡,摇摇晃晃,老是想着剧本。忽然,他仿佛听见一片可怕的嘈杂声、玎玸熒喊叫声,那话语却听不懂,象是加尔梅克人的语言;有个什么村子整个被火焰包住,附近有一片披着白霜的树林,映着火光,现出柔和的粉红色,站在远处也可以看清楚,每棵小云杉都能辨别出来,有些骑马的和步行的野蛮人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他们的马和他们本人都象天空中的晚霞那样红彤彤的。
“这是波洛韦茨人⑥,……”亚尔采夫暗想。
其中有一个面目狰狞的老人,脸上沾满血迹,周身被火烧伤,把一个年轻的姑娘捆在他的马鞍上,那姑娘生着苍白的、俄罗斯人的脸。老人疯狂地叫嚷着,那个姑娘看样子忧郁而伶俐。……亚尔采夫摇一下头,醒过来了。
“‘我的朋友,我的温柔的朋友啊,……’”他唱起来。
他付过车钱,然后走上楼梯,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可是他仍旧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仿佛看见火焰蔓延到树木上,树林劈啪地响,冒起浓烟,一头庞大的野猪吓得发了疯,在村子里跑来跑去。……那个捆在马鞍上的姑娘一直呆望着。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天色已经大亮。钢琴上一本摊开的乐谱旁边,有两支蜡烛快燃尽了。长沙发上躺着拉苏季娜,穿一件黑色连衣裙,系一条宽腰带,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睡得很香。大概她弹过很久的钢琴,等亚尔采夫回来,却没有等到,就睡着了。
“哎,她累坏了!”他想。
他就小心地从她手里抽出报纸,给她盖上毛毯,吹熄蜡烛,走到他的卧室去了。他躺下,想着历史剧,在他的脑子里那个旋律仍旧没有消散:“我的朋友,我温柔的朋友啊……”过了两天,拉普捷夫坐车到他这儿来,闲聊了一忽儿,说是丽达害了白喉症,传染给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和她的孩子了。再过五天,传来消息,说是丽达和尤丽雅都已经痊愈,孩子却死了,又说拉普捷夫夫妇从索科尔尼吉的别墅回到城里去了。
「注释」
①利亚普诺夫,十七世纪初叶俄国舒伊斯基沙皇时代一个有势力的军人。
②即波利斯·戈东诺夫,十六世纪俄国沙皇。
③雅罗斯拉夫,一○一九至一○五四年的基辅大公。
④摩诺马赫,一一一三至一一二五年的基辅大公。
⑤皮缅,普希金所著悲剧《波利斯·戈东诺夫》中的人物,一位编年史家。
⑥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在南俄草原游牧的突厥语系民族。
。。
《三年》十四
_生
十四
拉普捷夫已经觉得,长久待在家里不愉快。他的妻子常到侧屋里去,说是她得给两个小姑娘教课,可是他知道她到那儿去不是教课,而是在柯斯嘉屋里痛哭。这是孩子死后第九天了,随后是第二十天,再后来是第四十天,可是他仍旧得上阿历克塞墓园去做安魂祭祷,然后整整一昼夜苦恼不堪,光是想着那个不幸的孩子,为安慰妻子而说出各种陈词滥调。
他已经很少去仓库,而只从事慈善工作,为自己想出各种操心和奔走的事,遇到为一点点小事出去奔走一整天,就暗自高兴。近来他打算到国外去一趟,了解一下那儿夜店的经营情况,这个想法现在很吸引他。
那是秋季里的一天。尤丽雅刚走,到侧屋里去哭了,拉普捷夫却躺在书房里的长沙发上,盘算着该到什么地方去。正好这时候,彼得通报说拉苏季娜来了。拉普捷夫十分高兴,跳下长沙发,去迎接这个意外的客人,他旧日的、如今几乎已经开始淡忘的女朋友。自从那天傍晚他跟她最后一次见面以来,她一点也没改变,仍旧是老样子。
“波丽娜!”他说,向她伸出两只手。“象是多少个冬天,多少年没见面了!要是您知道我见到您多么高兴就好了!欢迎欢迎!”
拉苏季娜打了个招呼,使劲握一下他的手,没有脱掉大衣和帽子,走进他的书房,坐下来。
“我上您这儿来坐一忽儿就走,”她说。“我没有工夫说废话。请您坐下,听我说。您见到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在我完全无所谓,因为男士们对我的仁慈的关怀我素来不放在心上。我来看您,只是因为我今天已经去过五个地方,到处碰钉子,而这又是一件不能拖延的事。您听我说,”她继续说,瞧着他的眼睛,“有五个我熟识的大学生,都是些见识有限、头脑糊涂的人,然而无疑很穷,付不出学费,现在要被开除了。您的财富使您有责任马上到大学去,替他们付学费。”
“遵命,波丽娜。”
“这就是他们的姓名,”拉苏季娜把一张字条递给拉普捷夫,说。“请您马上去一趟,至于家庭幸福,您放到以后去享受也不迟。”
这时候,通到客厅的那道房门外边响起沙沙的声音:大概是一条狗在搔痒。拉苏季娜涨红了脸,迅速站起身来。
“您的杜尔西内娅①在偷听我们讲话!”她说。“真可恶!”
拉普捷夫为尤丽雅抱屈。
“她不在这儿,她在侧屋里,”他说。“请您不要这样说她。
我们的孩子死了,如今她正伤心得要命。“
“您尽可以安慰她,”拉苏季娜说,冷笑一下,又坐下来,“她将来还可以生下整整十个呢。生孩子还用得着什么聪明才智?”
拉普捷夫想起这句话或者类似的话以前他早已听过许多次了,于是他的心头便涌现出往昔那自由的独身生活的诗意境界。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年轻,要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时候还没有对他妻子的爱,也没有关于孩子的回忆。
“那我们就一块儿去吧,”他说,伸个懒腰。
他们来到大学,拉苏季娜留在门外等着。拉普捷夫走进办公室,过一忽儿他回来,交给拉苏季娜五张收据。
“您现在到哪儿去?”他问。
“到亚尔采夫那儿去。”
“那我跟您一块儿去。”
“可是要知道,您会妨碍他工作的。”
“不会的,我向您担保!”他说,带着恳求的神情瞧着她。
她戴一顶镶着绉纱、象服丧似的黑帽子,穿一件很短的、衣袋鼓起来的旧大衣。她的鼻子似乎比以前更长了,尽管天气严寒,她脸上却一点血色也没有。对拉普捷夫来说,跟着她走,顺从她,听她抱怨,是很愉快的。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她:这个女人一定有十分充沛的内心力量,虽然她长得不好看,脾气不随和,心神不定,穿得不象样,头发老是没梳整齐,模样儿总有点古怪,可是她仍旧迷人。
他们来到亚尔采夫的寓所,从后门走进去,穿过厨房,在厨房里遇见厨娘,一个长着白色鬈发的干净利落的老太婆。她很窘,现出甜滋滋的笑容,弄得她那张小脸象个甜馅饼似的,她说:“请进。”
亚尔采夫不在家。拉苏季娜就在钢琴旁坐下,吩咐拉普捷夫不要打搅她,然后开始弹一个又乏味又繁难的练习曲。他没有跟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光是坐在一旁翻看一份《欧洲通报》。她弹了两个钟头(这是她每天的工作),到厨房里吃一点东西,就出去教课了。拉普捷夫看完一本小说的续篇,然后坐了很久,不看书,也不觉得无聊,想到回家去吃午饭已经迟了,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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