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十七
生?
十七
仓库里虽然生意复杂,交易额很大,却没有会计人员,从帐房办事员掌管的那个簿子上是什么也看不明白的。每天都有德国的和英国的经纪人到仓库来,伙计们常同他们谈政治和宗教,有一个酗酒的贵族也常来,这是个带着病容、模样可怜的人,他在帐房里翻译外国信件,伙计们叫他矮子,给他加盐的茶喝。总的说来,整个商号依拉普捷夫看来好比是一个大怪物。
他每天到仓库去,极力想建立新的秩序。他禁止鞭打学徒,愚弄顾客,每逢看到伙计们开心地哈哈笑着,把不合用的陈货冒充最时髦的新货卖给外省人,他总要发脾气。如今他在仓库里是主要人物了,可是他仍旧不知道他的财产有多少,生意经营得是否好,老伙计们拿多少薪金,等等。波恰特金和玛凯伊切夫认为他年轻,没有经验,有许多事都瞒住他,每天傍晚跟瞎眼的老人鬼鬼祟祟地小声谈着什么。
六月初的一天,拉普捷夫和波恰特金走进布勃诺甫斯基饭馆吃早饭,顺便谈一下生意上的事。波恰特金早就在拉普捷夫家的商号里工作,刚八岁就到他们这儿来学徒。他是老板的心腹,得到充分的信任。他走出仓库以前,总把现金柜里所有的进款统统拿出来,塞进他的衣袋,却一点也不会引起怀疑。他在仓库里和家里都是头号人物,在教堂里也是一 样,代替老人履行管理的责任。由于他对待手下的伙计和学徒十分凶狠,大家就送他一个外号,叫玛留达·斯库拉托夫①。
他们走进饭馆以后,他就对跑堂的点一下头,说:“老弟,给我们拿半个怪物和二十四个纠纷来。”
过了一忽儿,跑堂的端着一个托盘,送来半瓶白酒和几碟各种各样的凉菜。
“听我说,伙计,”波恰特金对他说,“给我们来一份诽谤和中伤的大师,外加土豆泥。”
跑堂的不懂,心慌了,想说话,可是波恰特金严厉地瞧着他,说:“此外!”
跑堂的紧张地思索着,然后去找同事们商量,最后总算猜出来了,端来一份牛舌头。他们各自喝下两杯酒,吃了点菜,拉普捷夫就问:“告诉我,伊凡·瓦西里奇,近几年我们的生意不行了,是真的吗?”
“一点也不然。”
“请您老老实实告诉我,以前我们的收入有多少,现在有多少,我们的产业有多大。要知道,摸着黑走路是不行的。不久以前我们仓库里开了一份帐单,可是,对不起,我不相信这本帐;您认为有一些事必须瞒着我,只对我父亲说实话。您从早年起就习惯于耍手段,现在不要都不行了。可是这有什么必要呢?所以,我请求您,坦白地说出来。我们的生意到底处于什么样的景况?”
“那全得看信用的涨落而定,”波恰特金想了一忽儿,回 答说。
“您所说的信用的涨落是指什么?”
波恰特金就开始解释,可是拉普捷夫一点也听不懂,就打发人去找玛凯伊切夫来。这个人立时就来了,祈祷一下,吃了点凉菜,然后就用他那庄重、低沉的男中音首先讲到伙计们应当昼夜为他们的恩人祷告。
“很好,只是要请您不要把我看做你们的恩人,”拉普捷夫说。
“每个人都得记住自己是什么人,明白自己的身分。由于上帝的仁慈,您做了我们的父亲和恩人,我们是您的奴隶。”
“我简直听厌这些话了!”拉普捷夫生气地说。“劳驾,现在请您做一回我的恩人,说说我们的生意处于什么样的状况。
请您不要把我当做小孩子,要不然我明天就叫仓库关门。我父亲瞎了,我哥哥进了疯人院,我的外甥女还小,我痛恨这个行业,巴不得一走了事,可是没有人来接替我,这您自己也知道。看在上帝份上,丢开那些耍手段的把戏吧!“
他们就到仓库去算帐;傍晚,他们又回到他家去算,同时老人亲自来帮忙。老人把他经商的秘诀传授给他的儿子,从他说话的口气听来,仿佛他不是做买卖,而是施魔法似的。结果,他们算出他们的收入每年增加将近一成,拉普捷夫家的财产,单以现金和有价证券计算,就有六百万卢布之多。
晚上十二点多钟算完帐后,拉普捷夫走到空气清爽的户外,觉得自己仍旧处在那些数字的魔力的支配下。夜晚宁静,月光皎洁,天气闷热,莫斯科河南岸区那些房屋的白墙,那些沉重的、紧闭的街门,那种寂静,那些黑影,给人留下的总印象象是一座堡垒,只缺荷枪的卫兵了。拉普捷夫走进小花园,在围墙旁边一条长凳上坐下,那道围墙把这边和隔壁人家的院子隔开,围墙那一边也是个小花园。稠李正在开花。拉普捷夫回忆这棵稠李在他小时候就这样弯曲多节 ,这样高大,从那时候起一点也没有变样。花园和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使他想起遥远的过去。在他小时候,就跟现在一样,透过稀疏的树木可以看见浸在月光里的整个院子,那些阴影也神秘而严峻,院子里也躺着一条黑狗,伙计们的窗子也敞开着。所有这些回忆都是黯淡无欢的。
从围墙那一边,别人家的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我亲爱的,我的宝贝……”靠近围墙有一个男人在低语,拉普捷夫甚至听见呼吸声。
那儿有人在接吻。拉普捷夫相信,百万家财以及他不感兴趣的行业将会断送他的生活,把他彻底变成奴隶。他想象他怎样渐渐习惯于他的地位,渐渐成为这家商号的头脑,于是开始麻木,衰老,心情恶劣,精神萎顿,弄得四周的人十 分愁闷,最后象一般的庸人那样死掉。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阻碍他抛弃那几百万家财,抛弃那个行业,离开这个他从小就憎恨的小花园和院子呢?
围墙那一边的低语声和接吻声使他激动。他走到院中央,解开衬衫胸前的纽扣,瞧着月亮,觉得自己似乎马上会吩咐人打开小花园的便门,走出去,从此再也不回来。对自由的预感使他的心甜蜜地收紧,他快活地笑着,暗自想象那会是一种多么美妙而富于诗意的、也许甚至神圣的生活。……可是他一直站在那儿没有走,他就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把我留在这儿呢?”他气恼自己,也气恼那条黑狗,它躺在石板上,却不到旷野上去,到树林里去,在那边它会无拘无束,十分快活的。不论是他,还是那条狗,显然都受同一 种东西的阻挠而没有离开这个院子,那就是他们习惯于不自由,习惯于奴隶的状态了。……第二天中午他坐车到他妻子那儿去,为了免得沉闷,他约亚尔采夫一块儿去。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住在布托沃村一个别墅里,他已经有五天没去了。火车到了站,两个朋友就坐上一辆马车,一路上亚尔采夫不停地唱歌,赞叹好天气。
别墅坐落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个大花园里。离大门二十步远,正是林荫大道开头的地方,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坐在一棵树顶宽阔的老杨树下面,正在等她的客人。她身穿单薄而雅致、镶着花边的淡黄色连衣裙,手里拿着那把熟悉的旧伞。亚尔采夫跟她打了个招呼,就往别墅走去,那边传来萨霞和丽达的说话声。拉普捷夫却在她身旁坐下,想跟她谈一谈那边的生意。
“你为什么这样久没有来?”她问,没有松开他的手。“我整天坐在这儿等你来。你不在,我就闷得慌!”
她站起来,伸手抚摩一下他的头发,好奇地瞧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帽子。
“你知道,我爱你,”她说,脸红了。“你对我来说是宝贵的。现在你来了,我看见你,就幸福得什么似的。哦,我们来谈一谈。你跟我讲点什么吧。”
她对他诉说她的爱情,他呢,却觉得仿佛他跟她结婚已经有十年了似的,眼下他一心想吃早饭。她搂住他的脖子,她那件连衣裙的绸子使他的脸感到发痒。他呢,轻轻推开她的胳膊,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往别墅走去。两个小姑娘迎着他跑过来。
“她们长得好高!”他暗想。“这三年起了多么大的变化。
……不过我也许还得再活十三年,三十年呢。……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事等着我们!不过活下去总会看见的。“
他拥抱萨霞和丽达,她俩就搂住他的脖子。他说:“外公问你们好,……费佳舅舅快要死了,柯斯嘉舅舅从美国写信回来,叫我向你们问好。他看腻了展览会,不久就要回来了。阿辽沙舅舅呢,肚子饿了。”
然后他在露台上坐下来,看见他的妻子沿着林荫道往别墅这边慢慢地走来。她在想什么心思,脸上现出迷人的忧郁神情,眼睛里闪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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