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血集》第9章


是的,我们要和他取得联络,来建设起我们自己的团体来!那,我可以写信给他;我要告诉明白了他,我们都是真正清高的艺术家!”……提到这些要人,他们大家口中的唾液都好象甜蜜起来,眼里发着光。“会长!”他们在谈论要人之后,必定这样叫丁主任:“会长,你看怎样?”丁主任自己感到身量又高了一寸似的!他不由地怜爱了这群人,因为他们既可以去与要人取得联络,而且还把他自己视为要人之一!他不便发表什么意见,可是常常和妙斋肩并肩地在院中散步。他好象完全了解妙斋的怀才不遇,妙斋微叹,他也同情地点着头。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丁主任爱钱,秦妙斋爱名,虽然所爱的不同,可是在内心上二人有极相近的地方,就是不惜用卑鄙的手段取得所爱的东西。因此,丁主任往往对妙斋发表些难以入耳的最下贱的意见,妙斋也好好地静听,并不以为可耻。
眨眨眼,到了阳历年。
除夕,大家正在打牌,宪兵从楼上抓走两位妙斋的朋友。丁主任口里直说“没关系”,心中可是有点慌。他久走江湖,晓得什么是利,哪是害。宪兵从农场抓走了人,起码是件不体面的事,先不提更大的干系。
秦妙斋丝毫没感到什么。那两位被捕的人是谁?他只知道他们的姓名,别的一概不清楚。他向来不细问与他来往的人是干什么的。只要人家捧他,叫他艺术家,他便与人家交往。因此,他有许多来往的人,而没有真正的朋友。他们被捕去,他绝对没有想到去打听打听消息,更不用说去营救了。有人被捕去,和农场丢失两只鸭子一样无足轻重。本来嘛,神圣的抗战,死了那么多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他都无动于衷,何况是捕去两个人呢?当丁主任顺口搭音地盘问他的时候,他只极冷淡地说:“谁知道!枪毙了也没法子呀!”丁主任,连丁主任,也感到一点不自在了。口中不说,心里盘算着怎样把妙斋赶了出去。“好嘛,给我这儿招来宪兵,要不得!”他自己念道着。同时,他在表情上,举动上,不由地对妙斋冷淡多了。他有点看不起妙斋。他对一切不负责任,可是他心中还有“朋友”这个观念。他看妙斋是个冷血动物。
妙斋没有感觉出这点冷淡来。他只看自己,不管别人的表情如何,举动怎样。他的脑子只管计划自己的事,不管替别人思索任何一点什么。
慢慢地,丁主任打听出来:那两位被捕的人是有汉奸的嫌疑。他们的确和妙斋没有什么交情,但是他们口口声声叫他艺术家,于是他就招待他们,甚至于允许他们住在农场里。平日虽然不负责任,可是一出了乱子,丁主任觉出自己的责任与身份来。他依然不肯当面告诉妙斋:“我是主任,有人来往,应当先告诉我一声。”但是,他对妙斋越来越冷淡。他想把妙斋“冰”了走。
到了一月中旬,局势又变了。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位有势力、与场长最相好的股东。丁主任知道事情要不妙。从股东一进门,他便留了神,把自己的一言一笑都安排得象蜗牛的触角似的,去试探,警惕。一点不错,股东暗示给他,农场赔钱,还有汉奸随便出入,丁主任理当辞职。丁主任没有否认这些事实,可也没有承认。他说着笑着,态度极其自然。他始终不露辞职的口气。
贫血集…2
股东告辞,丁主任马上找了秦妙斋去。秦妙斋是——他想——财主的大少爷,他须起码教少爷明白,他现在是替少爷背了罪名。再说,少爷自称为文学家,笔底下一定很好,心路也多,必定能替他给全体股东写封极得体的信。是的,就用全体职工的名义,写给股东们,一致挽留丁主任。不错,秦妙斋是个冷血动物;但是,“我走,他也就住不下去了!他还能不卖气力吗?”丁主任这样盘算好,每个字都裹了蜜似的,在门外呼唤:“秦老弟!艺术家!”
秦妙斋的耳朵竖了起来,龙虾的腰挺直,他准备参加战争。世界上对他冷淡得太久了,他要挥出拳头打个热闹,不管是为谁,和为什么!“宁自一把火把农场烧得干干净净,我们也不能退出!”他喷了丁主任一脸唾沫星儿,倒好象农场是他一手创办起来似的。
丁主任的脸也增加了血色。他后悔前几天那样冷淡了秦妙斋,现在只好一口一个“艺术家”地来赎罪。谈过一阵,两个人亲密得很有些象双生的兄弟。最后,妙斋要立刻发动他的朋友:“我们马上放哨,一直放到江边。他们假若真敢派来新主任,我就会教他怎么来,怎么滚回去!”同时,他召集了全体职工,在大厅前开会。他登在一块石头上,声色俱厉地演说了四十分钟。
妙斋在演说后,成了树华农场的灵魂。不但丁主任感激,就是职员与工友也都称赞他:“人家姓秦的实在够朋友!”
大家并不是不知道,秦先生并不见得有什么高明的确切的办法。不过,闹风潮是赌气的事,而妙斋恰好会把大家感情激动起来,大家就没法不承认他的优越与热烈了。大家甚至于把他看得比丁主任还重要,因为丁主任虽然是手握实权,而且相当地有办法,可是他到底是多一半为了自己;人家秦先生呢,根本与农场无关,纯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样,秦先生白住房、偷鸡蛋,与其他一切小小的罪过,都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他,在大家的眼中,现在完全是个侠肠义胆的可爱可敬的人。
丁主任有十来天不在农场里。他在城里,从股东的太太与小姐那里下手,要挽回他的颓势。至于农场,他以为有妙斋在那里,就必会把大家团结得很坚固,一定不会有内奸,捣他的乱。他把妙斋看成了一座精神堡垒!等到他由城中回来,他并没对大家公开地说什么,而只时常和妙斋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大家看着他们,心中都得到了安慰,甚至于有的人喊出:“我们胜利了!”
农场糟到了极度。那喊叫“我们胜利了”的,当然更肆无忌惮,几乎走路都要模仿螃蟹;那稍微悲观一些的,总觉得事情并不能这么容易得到胜利,于是抱着干一天算一天的态度,而拚命往手中搂东西,好象是说:“滚蛋的时候,就是多拿走一把小镰刀也是好的!”
旧历年是丁主任的一“关”。表面上,他还很镇定,可是喝了酒便爱发牢骚。“没关系!”他总是先说这一句,给自己壮起胆气来。慢慢地,血液循环的速度增加了,他身上会忽然出点汗。想起来了:张太太——张股东的二夫人——那里的年礼送少了!他楞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人事,都是人事;把关系拉好,什么问题也没有!”酒力把他的脑子催得一闪一闪的,忽然想起张三,忽然想起李四,“都是人事问题!”
新年过了,并没有任何动静。丁主任的心象一块石头落了地。新年没有过好,必须补充一下;于是一直到灯节,农场中的酒气牌声始终没有断过。
灯节后的那么一天,已是早晨八点,天还没甚亮。浓厚的黑雾不但把山林都藏起去,而且把低处的东西也笼罩起来,连房屋的窗子都象挂起黑的帘幕。在这大雾之中,有些小小的雨点,有时候飘飘摇摇地象不知落在哪里好,有时候直滴下来,把雾色加上一些黑暗。农场中的花木全静静地低着头,在雾中立着一团团的黑影。农场里没有人起来,梦与雾好象打成了一片。
大雾之后容易有晴天。在十点钟左右,雾色变成红黄,一轮红血的太阳时时在雾薄的时候露出来,花木叶子上的水点都忽然变成小小的金色的珠子。农场开始有人起床。秦妙斋第一个起来,在院中绕了一个圈子。正走在大藤萝架下,他看见石板路上来了三个人。最前面的是一位女的,矮身量,穿着不知有多少衣服,象个油篓似的慢慢往前走,走得很吃力。她的后面是个中年的挑案,挑着一大一小两只旧皮箱,和一个相当大的、风格与那位女人相似的铺盖卷,挑案的头上冒着热汗。最后,是一位高身量的汉子,光着头,发很长,穿着一身不体面的西服,没有大衣,他的肩有些向前探着,背微微有点弯。他的手里拿着个旧洋磁的洗脸盆。
秦妙斋以为是他自己的朋友呢,他立在藤萝架旁,等着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走近了,不相识。他还没动,要细细看看那个女的,对女的他特别感觉兴趣。那个大汉,好象走得不耐烦了,想赶到前边来,可是石板路很窄,而挑案的担子又微微的横着,他不容易赶过来。他想踏着草地绕过来,可是脚已迈出,又收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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